第五章

正在极力强调自己是天才时，门被轻轻地推开。吃惊地望去，一张平凡但又微微有点胖的脸映入我的眼帘。这个突然进入房间的陌生人大约一米七高，身型微胖，外貌平凡，但双眼极其有神。

        面对我诧异的眼神，那张圆圆的脸只是稍稍牵动了一下面部肌肉，一股亲切的、令人信任的感觉顿时扑面而来。

        真是很奇怪的感觉呢。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一张陌生的脸，但为什么会产生一丝熟悉的感觉呢？

        迷惑中，对方向我走过来，然后伸出右手。我下意识地和他握手。他的手软绵绵的，握手的力道不大不小。奇怪的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握手，我却能够从中感觉到亲切、自信等诸多信息。

        胖子似乎觉得一只手不足以表达此刻强烈的感觉，于是换成用两只手紧紧握住我，然后用力地摇晃起来。

        “缘分！这真是缘分啊！”

        他眉开眼笑地解释道：“这间房原本只是我一个人住，一个人住得久了又觉得寂寞，于是申请再往这间房里分配一个合住的室友。所谓五百年修得同船渡，而我们这种合住的室友，真不知道要修多少年才有这种缘分呢！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夏闪，你呢？”

        真是个亲切的胖子。

        “我叫轩辕……是你自己申请再往这间屋里分配一个室友的？难道说这种单间本来就是一个人住一间？那为什么会摆放四张床呢？”

        “来，坐下慢慢说。”他先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这种单间是分配给级别最低的员工住的，一间确实应该住四个人。我的级别呢，原本可以住一套别墅，不过我觉得这种大院子似的建筑住着很热闹，所以就搬到这里来住。凭我的级别，住这样的单间自然是一人一间，时间长了，我就希望房里再多个室友热闹热闹，于是向房管部门提出申请。这不，上午刚提出申请，下午你就被分过来了。”

        我眨眨眼睛。不喜欢别墅却喜欢住这种类似大杂院里的单间是有点奇怪，不过呢，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种嗜好也不算最奇怪的。虽说夏闪的这种行为可以算是怪癖，然而无论怎么说，我毕竟是受益者——他只申请一个合住的室友，这也意味着原本四个人住的单间可以只由我们两个人住。所以，对于夏闪的这种怪癖，我毫不反感。

        夏闪冲着我挤挤眼睛。

        “兄弟，象你这么一表人才、斯斯文文的人住这种单间的并不多见。住这个院子的多半是体力劳动者和生活服务人员，你是干什么的？”

        “其实我也是体力劳动者，东方建筑公司的见习杂工。”

        所谓的“工作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只是愚民的鬼话。人们可能会知道历史上最杰出的科学家、军事家、音乐家、运动员、国家领袖，但是有谁会知道历史上最杰出的杂工是谁？换个说法，崇拜杰出的科学家、军事家、音乐家、运动员、国家领袖的现象比比皆是，但是一个杂工的工作即便做得再杰出，又会有谁去崇拜？

        按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来分析，作为一名杂工，顶多也只能满足生理需求（吃饱穿暖有地方住）、安全需求（东方集团的福利待遇好，医疗保险、失业保险和退休福利应该有保障）和社交需求（如果不挑剔，同样也能满足对友谊、爱情以及隶属关系的需求）。但是，想要满足“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所以，当我坦承自己的职业是一名杂工时，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正如我预料的一样，夏闪象是被人打了一拳似地吸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而出乎我预料的则是，夏闪稍稍愣了愣，然后立即夸张地大声嚷嚷起来。

        “这怎么可能？看看你的气质，斯斯文文的；再看看你的手，哪有什么茧子？你根本就不象一个体力劳动者！再退一万步说，即便你真是建筑公司的员工，你的工种也不可能是杂工啊！”

        “杂工的主要工作只是清理建筑现场的卫生，挖掘地基，搬运建筑材料等，是那种不需要任何特殊技术的真正的体力劳动。如果你不是东方建筑公司的管理人员，那起码也应该干有些技术含量的工作吧？城镇建筑业是个庞大的职业群，包括砖瓦工、抹灰工、混凝土工、钢筋工、木工、油漆工、设备起重工、打桩工等几百种职业岗位。你怎么可能是杂工？”

        我苦涩地解释道：“我确实是杂工，因为我没有任何文凭，也没有任何技能证书……所以，我没办法获得任何需要技术的工作。”

        夏闪半张着嘴，满脸的不可思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闪毕竟是室友，将来还不知道要共处一室多长时间。与其胡乱编造理由，不如实话实说——当然，只是就失忆的部分实话实说，别的方面则不必谈及。

        听完我的“失忆”故事，夏闪的身子微微一倾，诚恳地望着我。

        “你一看就是人中之龙，必然不会长困于浅水。我们是室友，这就是一种缘分。兄弟你别担心，东方集团有一项推荐人制度，而我又有推荐资格，由我来推荐你好了——当然，这还得征得你的同意，因为作为推荐人，我可以享受你今后1%的收入贡献。”

        当夏闪说到我今后1%的收入贡献时，他的眼中闪闪发光，似乎陷入了无法抑制的激动之中。我叹口气，立即将这种误觉抛在脑后。以夏闪可以享受别墅的级别，哪会在乎我1%的收入贡献？

        人以诚待我，我自然不能欺骗对方。可是，曾经患有精神病的事实毕竟很难说出口。将心比心，虽然并不憎恶精神病人，但是如果室友曾经患有精神病，那么我多少也会有些不自在。

        组织了一下语言，我缓缓说道：“其实将我从医院带出来的周观察员也有推荐资格，可是他却没有推荐我……我听说，‘推荐人制度’除了可以令推荐人享受利益外，还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那位周观察员之所以没有推荐我，是因为在前一天遇上一个人为他算命，预测他当天会遇到一件重要的事，如果他做出错误的决定，将会有极大的损失……”

        夏闪眯着眼睛，嘴角不由地向上翘起。

        “那是自然，他做出错误的决定确实会有极大的损失——事实上，没有推荐你正是他做出的错误决定。兄弟，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我确信，推荐你绝对是正确的选择。”

        我不太确定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自信？你觉得我会成功？”

        夏闪用力一挥。“岂止是成功？！相信我，我现在的职务是东方投资公司的项目经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投资向来依靠直觉——我敢肯定，如果你接受我的推荐，那么推荐你将成为我最成功的一次投资。”

        感觉着夏闪强烈而又自信的肢体动作，听着他诚恳的声音，望着他真挚的眼睛，我犹豫了半天，终于不忍心再欺骗他。

        “……周观察员没有推荐我，确实有着一定的事情依据。”我轻咳一声，用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不自在。“事实上，我除了失忆外，还患过妄想型精神病。而患过精神病的人，很容易在受到一定的刺激后复发。周观察员正是出于这种顾虑而没有推荐……”

        夏闪用力抓住我的双肩，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对你一见如故，就算将来有什么事，我也愿意承担相应的责任。好兄弟，你难道不相信我？”

        心里顿时一片温暖，我被他那熵情的语气感动得一塌胡涂，于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夏闪笑眯眯地望着我。那种愉快的表情，就象刚刚偷吃了一只母鸡的狐狸。

        “好了，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现在是吃饭的时间了。兄弟你初来乍到，今天哥哥为你接风。”

        本想客气地推拒一下，可夏闪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他拉着我便往门外走去。

        由夏闪带路，骑了二十多分钟自行车后来到了湖边。南北湖水深不过两米，虽然太阳快要下山了，但阳光仍然能够直射水底。一眼望去，翠绿的水草和畅快嬉戏着的鱼儿们清晰可辩。湖底硬结的泥土象是良好的运动场地一般，螃蟹们在铁板沙一样的湖底站立行走着，象是另类的静走运动员。湖边有一些小船，是用来接送食客用的。湖水中央则停泊着七八艘大船，那些就是所谓的水上餐厅。

        湖边有个很大的广场，名为东方美食广场。夏闪介绍说，附近的水域由东方农业集团承包，在东方美食广场消费的水产品基本上都是从这里打捞的。来这里消费，有些人选择在广场四周的店子里进食，而有些人则喜欢坐在船上一边领略湖水风光一边进食。夏闪推荐到船上消费，客随主便，于是我们坐上一艘小船，不一会儿，我们被送上一艘停泊在湖中央的大船。坐在船上，如果没有那种轻微的起伏感，如果不向窗外望去，餐厅里那种白墙再配上铝合金窗的风格简直和陆地上的餐馆没什么两样。

        坐好后，夏闪熟练地向侍者点了菜。不一会儿，侍者拿来几只螃蟹，借着夕阳的余辉和船厅里早早亮起的灯光细看，那些螃蟹的腹脐洁白而饱满，鼓胀的膏脂呼之欲出，蟹脚关节处的半透明皮壳下，浮动着金黄的暗香。本来还想多看几眼，侍者却自信满满地将螃蟹拿走了，根本没有征询我的意见。侍者那种自信的态度就好象顾客不可能对他们提供的螃蟹有任何意见似的——其实对于卖相这么好的螃蟹，我也确实无法提出任何意见。

        透过落地玻璃往厨房望去，厨师利落地用一口大锅盛上水，将蟹放在凉水中，然后大火煮开。夏闪在一旁介绍说，等会儿到了一定的火候，厨师会再用小火焖一会儿。用这种烹饪方法，蟹很少会断腿。

        在等待螃蟹的过程中，配菜陆续被端了上来。

        来自南北湖的螺蛳，肉嫩，养得又清爽，最重要的是厨师调味的功夫极高。拎一颗放在嘴里，微微辣，咸中泛起甜，汁水都馋人。

        当那碗蜡黄蜡黄的草鸡汤端上来时，我怀疑自己正在做梦——这分明是梦中的鸡汤颜色！就像现在的美女一样，现在的鸡汤一般都很白。因为，农场鸡及其中外杂交品种煨不出那种蜡黄的颜色，而中国的本土鸡大约是品种退化的缘故，即便能够煨出黄色，却与幼时记忆中的蜡黄色无法吻合。这样的鸡汤，只是匆匆一瞟就已经使我胃口大开了。

        待鱼头汤端上来后，侍者在一旁介绍说，我们正赶上了好时节，南北湖的大鱼头（鲢鱼头）在这个季节最为鲜美。如此好运，自然是要先尝为快。捞起热气蒸腾的锅里的鱼头，小心地啜一口，新鲜嫩滑，独属于鱼的清香扑鼻而来，用力去吸如果冻般的鱼云，舌尖颤巍巍的体验，让人无比享受。吃完了还忍不住多吸两下骨头

        从螺蛳肉到草鸡汤到鱼头汤，还未尝到螃蟹的味道就已经吃得昏天地暗了。原本以为前面几道菜已经将味蕾彻底征服了，可是当螃蟹上场后才知道，压轴戏就是压轴戏，如果让螃蟹首先登场，那么前面几道菜很有可能会索然无味。

        螃蟹的出场方式很有个性。一个简单的白瓷盘，垫上几片菜叶，姗姗来迟的螃蟹像元宝一样高高堆起，放在眼前，热气腾腾地等待着我们随意享用。

        《晋书·毕卓传》：“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螫，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也就是说，有蟹无酒那是大杀风景的事。

        我和夏闪虽然没有晋人那般狂放，不过根据“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以及“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理论，三斤螃蟹再加上两斤珍品黄鹤楼就那么轻松地下肚了。我们一边吃着膏腴喷香的螃蟹，一边喝着酒体醇厚丰满、回味悠长的美酒，那种舒畅之情，实在是无与伦比。

        蟹好不好有三条标准。一是味道：蟹是人间至味，好蟹肉鲜甜有弹性，膏腴喷香。二是气味：好蟹又香又油，吃过之后十指尽染，反复洗涤仍留在指尖。闻闻自己的手指，就知道吃过的蟹好不好。三是霸道：吃蟹后（不计数量，半只也算），是否再也不想进食别的东西。

        今天吃的螃蟹，四条标准全都吻合。正因为如此，我们完全称得上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一路上，我的心情无比愉快。用“征服男人的心，先要征服男人的胃”来比喻的确有些不恰当，但是一顿饭能够吃得这么舒爽，心情想要不愉快真的很难。

        当然，饭吃得舒畅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因为我似乎否及泰来了。

        侧过头瞟了瞟那个稍稍有点胖的身影，不禁有些感慨。几个小时前我还在哀叹自己的运气太糟糕，可是夏闪出现后，却立即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夏闪有钱，这顿只不过几个菜的接风饭花了近千元，算是非常奢侈了，可是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还有势，在南北湖开发区这种屋比金贵的地方，他却可以享受别墅的待遇，可以想象他在东方集团的级别之高；最重要的是，夏闪对我异常热情亲切。

        可以想象，拥有一个有钱有势并且对我极为热情的朋友，前途难道不是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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