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宋萝那一年十三岁，随父亲母亲进宫赴中秋晚宴，姐姐在宫里做伴读，一向讨皇后喜欢，便带她进了后宫，和大公主五公主一起赏月玩耍。
她哪里见过那么些名门贵女，皇子皇孙，只知道缩在姐姐身后，怯怯懦懦不敢多言。却叫一群贵女指着，惊奇调侃：“阿虞，你这妹妹，怎么跟你一点都不一样啊？”
阿姐将她揽在身后，道：“小姑娘腼腆，大家别随便逗人，要是将阿萝欺负哭了，我可饶不了你们。”
大公主带头笑：“你妹妹和你长这么像，看你妹妹哭了，是不是就等于看你哭了？”
五公主道了句：“皇姐再欺负阿虞，等六皇弟来，可是不依！”
大公主捂住胸口，故作害怕的样子：“啊呀，那我可不敢了……”
一群人笑闹在一起，宋萝瞧着自己阿姐在一群贵女中，竟是这般游刃有余。
她原先早知道晋王殿下对她阿姐有意，也听闻晋王风流的名声。可她没想到那个中秋宴，跟她说话最多的，竟然会是晋王。
晋王许是瞧她软糯可爱，起了逗弄的心思。毕竟长着相似的脸，宋萝娇俏灵动的神情，都是不可能在冷淡的宋女官脸上出现的。
宋萝被他逗弄地不堪其扰，半天才鼓起勇气，骂他一句：“你、你这般，难怪、难怪我阿姐不喜欢！”
晋王挑了眉，问：“这般？这般是哪般？”
当然是风流孟浪，自以为是，烦人又气人。宋萝在心里骂他，嘴上自然什么不敢说出来，别扭地扭了脸去，不再理他。
却更勾起了晋王的好胜心：“你怎么跟你姐姐一样，看见本殿下都要摆个臭脸？本殿下长得很过分吗？”
宋萝闻言，悄悄扭了一下头，用余光悄悄瞄了他一眼。眉眼狭长，像谢贵妃，唇红齿白，贵族气质，长的倒是不丑，只是看起来浪里浪荡，颇为风流。
简而言之：不像正经人。
看她不说话，晋王好奇道：“你说你姐姐不喜欢本殿下这种，那她喜欢哪种？”
宋萝几乎不用思考，脑海里立马浮现贺家大哥与自家姐姐站一起郎才女貌般配的样子，君子温如玉莫不如此，遂朗声道：“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知书达礼，学富五车！”
晋王摸着下巴思索半晌，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如此贴合，反观与宋虞交好的六皇弟，不学无术，调皮捣蛋，顽劣不堪……
他伸手给了宋萝一个脑瓜崩，疑惑道：“小东西，你是不是都说反了？”
宋萝年纪轻，皮肤又嫩，当下白皙额头红了一片，隐隐有鼓包的趋势，宋萝一手捂住脑门，痛地飙出眼泪。
“你干什么打人？”
晋王吓一跳，自己也是无意，不曾想下这么大狠手，瞧见宋萝眼圈泛红眼泪汪汪的可怜样，不免起了些愧疚心，可天生骄矜，一时支支吾吾，也说不出道歉的话来。
宋萝就这样捂着脑门回去了，叫宋虞瞧见，怕给姐姐惹麻烦，也不敢说是叫晋王殿下欺负了，只道没看清路，不小心撞到了。
宋虞心疼地叫人寻了膏药来给她涂抹，宋萝乖乖坐着，越想越委屈，是一种没有办法诉说原委的委屈，忍着泪心里暗道，那个晋王，以后再也不要看见他了。
可是她也没想到，日后，那人却找她找得更勤了。
她虽年纪小，也知道皇子朝臣不该拉帮结派，晋王的意图，也能窥见一二分。可她到底涉世未深，又不接触旁的男子，晋王隔三差五的捉弄骚扰，她竟也慢慢习惯，何况那人生来骄矜……慢慢地，她竟也生长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那日，她撞破晋王的险恶计谋，仰着脸问他：“你真的喜欢我阿姐吗？”
晋王掩饰住脸上的尴尬，只训斥道：“你个小丫头懂什么。”
“可是殿下，喜欢一个人不该是这样子的。”她慢慢红了眼眶，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不该用这样卑劣的方式对付她，不该叫她在众人面前受辱，名节尽失，沦为笑柄……更不该以此，永远地困住她。
晋王轻笑一声，还难得有心情俯下身来，认真跟宋萝说话：“小丫头，事到如今，喜欢不喜欢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眼前有更重要的东西，譬如权柄，譬如龙位。
宋萝在他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下缩了缩肩，鼓起勇气道：“如果你，不喜欢我阿姐的话……”她抬起头，脸上浮现一点嫣红，清亮的眸子与他对上，“那我……可不可以？”
她在面前人因震惊而骤然紧缩的瞳仁注视下，腼腆地垂下了头去。这将是她乖巧懂事的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离经叛道，她在这样一个尴尬的情况下，在那人要设计对付她姐姐的情况下，不知廉耻的自荐枕席，将自己献了出去。
“没有必要，宋萝。”他眼神隐忍，没有像往常那般亲昵地唤她“小丫头”，亦没有唤他给起的绰号“小萝卜”，他很冷静地叫她名字，希望她清醒过来，“你回去告诉你姐姐也没关系，既然被你发现了，今天的计划就此告吹，没有必要一个换一个，我不会报复你姐姐什么。”
宋萝知道，他存了怜悯，可是今日，是她要求主动入局。
“可是我也是宋家的人。”她仰头看他，认真道，“你不心动吗？”
晋王眉峰动了动。原来她早看出他卑劣的行径下为了什么，早就看出他不择手段的险恶用心，可是，就算这样她还是愿意……
“如果你愿意……”他咽了口气，喉咙上下动了下，艰难说出这句话，“如果你愿意，我便上门提亲。”
他可以给她光明正大的名分，不需要这种阴谋算计。
或许这个时候他更能意识到自己的心意。
他准备下手对付宋虞时，从未考虑过她的名节，她的名声，也没有考虑她是不是会愤而自缢，或在规矩森严的宋家逼迫下自我了断以保清名。而现在同样的境遇换了个人，他却不自觉地担心起小丫头的以后来，他不愿她受人耻笑，亦不愿她被众人指点中伤，更不愿……她被一根绳子，或一杯毒酒，了结此生。
他一直当小宠物般逗弄消遣的小丫头，他竟然还是舍不得。
宋萝摇了摇头，舌根发苦：“没用的，提亲也是没用的。祖父不会答应与晋王府结亲的……只能……”
只能以名节与性命为赌注，不嫁便死。
让宋太傅也没有理由拒绝。
晋王个头高，宋萝不得不踮起脚，抬起胳膊，纤细柔嫩的手指才碰到他的脸，她轻轻说：“我喜欢你。”
所以她愿意，她愿意牺牲掉自己的清白名节，不惜背弃了养育她的宋家，以这种难堪的，再不能回头的方式，到他的身边去。
晋王可以说从刚才到现在，脑子一直是嗡嗡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直到少女微凉的指尖碰到他的面颊，脑海里名为理智的弦蓦然就崩断了，他垂眸瞧着怀中少女盈盈双眸和嫣红水润的唇瓣，到底是忍不住，勾住纤细软腰将人提了上去。在少女娇吟声里，低低道：“你不要后悔。”
宋萝每说一句，宋虞脸色就要白一分，宋萝讲述到这里便住了口。后面的事情，宋虞就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清清白白的姑娘在晋王房里失了身，宋家颜面无存，灰溜溜将自家二姑娘送进了晋王府做妾。
尤其是宋太傅得知一切都是被晋王设计之后，脸色惨白，料到自己宋家难逃卷入党争的命运，彻夜未眠，第二日便即刻安排辞职返乡的事。
正如日中天，势头正足的宋家，倒了。
“你傻不傻……”宋虞气到浑身发抖，右手摁着胸口，她此时的心脏已经疼痛地要炸裂开，“你怎么能，怎么能……”
“我知道，我知道祖父一声光明磊落，不愿牵扯进王位纷争，我知道祖父爱惜羽毛，不愿堕了他敬爱的老师的名声，我知道为了宋家，祖父已经做出了最好的决定，可是啊……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会抛弃我抛弃地那么决绝！那么干脆利落！”
她哭到现在，喉咙已经嘶哑。
“可是，可是阿姐啊，这些年，我无数次地在想，如果是你，如果失身被迫嫁入晋王府的，是祖父最疼爱的你，那他是否还会那么决绝地辞官返乡，将你一人丢在孤立无援的京城？他会不会也会犹豫，也会心疼，也会为他最疼爱的孙女放弃他的文人风骨，为你……留下来？”
“阿姐，你说，他会吗？”
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咎由自取，她活该。可是她依旧不能释怀，尤其是有一个“也许结果会不一样”的姐姐在身边时，她无法控制自己去想象，去对比，她没有办法平衡，没有办法不妒忌。
她不怨阿姐，因为阿姐为她失去了太多；她也不怨母亲，因为母亲也只是个依附丈夫的后院妇人。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怨怼祖父，那个一家之主，说一不二的男人。
他把一生的疼爱都给了他聪慧的大孙女，可他留给宋萝的，只有被抛弃的阴影，笼罩其中，一辈子无法释怀。
倘若说宋虞至今最后悔的两件事，一是不该进宫做伴读，沾染天家是非。二则是，不该在那一年的中秋宴一时兴起，将妹妹带进了宫。
宋虞一直以为，是自己将妹妹带进了他们视线之中，才叫晋王发现了新鲜的猎物，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自己妹妹先动了心，主动束手就擒。
“好，真是好。”宋虞笑着倒退两步，脸上是说不尽的失落凄楚，“咱们规矩森严的宋家，到头来竟养出两个最不守规矩、不知廉耻、离经叛道的女儿，还双双栽在他们姓赵的身上，祖父若是活着，定要被你我行径，活活气死了！”
她苦笑一声，“阿萝，阿姐很失望，可是……阿姐也没有脸教训你。”
她又何尝不是早早被赵奉易采撷了去，她又有何脸面教训宋萝。说来也好笑，她与宋萝，宋家的两个女儿，一个老实规矩，一个乖巧听话，却偏偏都昏了头做不该做的事，白白糟践自己。
“不去便不去吧，阿姐不会强迫你。”宋虞扯下自己腰间的帕子，递给宋萝擦眼泪，轻声道，“阿姐自己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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