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梦结何解(中)
雪原的雪地仿佛延伸到了天边，鹅毛大雪从未停下过，在雪中行走的人在这片广阔的雪原中不过是两点黑。
雪地极厚，但为仙早已身体轻盈，因此北苏和苍情走在上面也不过数串浅浅的脚印，发出轻微的声音，听起来富有节奏，在安静的雪天也如同天籁之音。
北苏哈了一口白气，闪闪烁烁像是哈出了一条银河。
北苏嘶了一声，道：“他这是要带着久别重逢的小仙子去哪里，走了这么久了，貌似眼前看到的也没多少区别啊。”
梦境中的人是看不见外来者的身影的，因此北苏二人大摇大摆地跟在二人身后，丝毫不担心被发现。
苍情道：“我也不知，姑且耐心跟上去看看。”
耳令转头看脸蛋红扑扑的仙子，说道：“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名字了吧？还有，你是从哪来的？为什么我看不出你是哪一界的仙人？”
仙子眼珠一转，灵动就像是雾气一样溢出来了，经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声音还是嫩生生的，清脆单纯，像百灵鸟似的，“你何需管我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你爱叫什么便叫什么，终归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罢了。”
耳令道：“那我呢？你还不知道我名字，你想叫我什么？”
仙子眼珠子又是一转，然后笑道：“你呀，我看你木木的，呆板极了，那我就叫你阿灵好了。”
耳令暗自琢磨了一番，并没有听出什么寓意来，心想这确实只是一个亲昵的小名，但是叫出这个名字的人是她，对他来说也就意义非凡了。
耳令年少，见到生平第一个美丽又开朗活泼的姑娘，少不了心生爱慕，况且她如此神秘，行踪不定，在他心中的形象便更加美好起来。
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喜爱的。
仙子问：“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们已经走了好久好久了。”
耳令脸微微一红，“是个很好看的地方，我想分享给你。”
仙子哦了一声，然后兴奋道：“那我们快点！”
“好。”耳令耳朵一红，出声应下，步伐加快了几分。
北苏饶有兴味地观察耳令，道：“是不是少年都爱脸红？我观他已经脸红许多次了。”
苍情笑道：“我年少时见到思慕之人，面上也忍不住发烫，大概只有动了情思，便忍不住脸红吧。”
北苏咂摸了一下滋味，最终没能想象到情窦初开的是何感觉。心想大概是因为自己早就不是那种纯情不知世事的少年了。不过这老怪物还有羞涩的时候，在她心中也如同情思一般想象不出是何场景，于是心中突然起了邪念，故意道：“那你如今可还会羞涩吗？”
苍情老气横秋道：“我经历过许多事，已经鲜少有事情能在我心中惊起波澜，羞涩这种情绪，早已消失在漫漫长河之中。”
北苏道：“若是有一天你醒来，发现自己被吊在城墙上供人观赏呢？”
苍情沉思片刻，“丢脸不等于羞涩，我只会想打罪魁祸首。”
北苏继续道：“若是你再见到当年令你心动之人呢？”
苍情脸上露出笑意，“那也不会脸红。”
北苏转头看见苍情侧脸，色胆突起，突然蹦到苍情面前，一张脸怼了上去，勾唇一笑，嗓音深沉到：“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兴趣——”
而后，手指勾上苍情的下巴，眯眼，邪魅道：“你这男人怎么该死的甜美，我奉劝你不要玩火！”
苍情正想笑，眼睛一抬，目光突然对上北苏的眼睛，黑幽幽的，倒映着他的面庞，像是眼中只有他一个，对他深情地注视。不知怎么，忽的就愣住了，看着那双眼睛，脸竟慢慢红了起来。
他扭过头，“你……”胸中奇异的情绪涌起，“你起开先。”
北苏的脸也红了，她跳开，轻咳两声，试图为自己辩解，“对不住，我就是想闹着玩玩。”
谁知道这老怪物竟不经逗。
苍情幽怨地看了她一眼，抿抿唇，没再说话。
他突然就不开心了。
糟了，玩笑开过了。北苏讪讪一笑，道：“是我错了，待我出去请你吃……烤鱼。”
本想数着其他美食请客，突然想到干瘪的钱包，于是她的脑袋转了一转，想起烤鱼来。烤鱼不用花钱，河里抓来就能烤，凭她多年风餐露宿的技术，撒一些调料，也算是一道美味。
苍情道：“这有什么，我也会烤！”
北苏想也不想地瞎扯，“这可不一样，我烤的鱼是与众不同的，尤其美味，论烤鱼世间能比得上我的少有！”
苍情弯眸一笑，“好，那你烤。我等着。”
北苏松了一口气，突然想到要烤鱼得先出去，要出去当务之急是解梦结。
环视一圈漫漫雪原，一眼望不到边，然后哀叹，“这两人何时到地方啊！”
“到了。”
眼前二人突然消失，苍情拉住北苏，仙力一转，眼前就换了个场景。
耳令身旁的那仙子仰头，眼睛亮了起来，惊叹，“呀！”
耳令捂住颤动的心，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压得极轻，就如同他此时同样小心翼翼的呼吸，“好看吗？”
仙子回眸绽颜，脸上仿佛有光，“美极了！”
耳令睁大了眼睛，呼吸因为兴奋急促起来，嘴忍不住咧开，脸却红得像天边的晚霞。这种傻笑很符合他少年的身份，外面那个老狐狸耳令就不会露出这样的笑，要笑也只能闭嘴眯眼，活脱脱的温和有礼又满腹算计。
北苏也觉得美极了，她这一千年游遍各地，也鲜少看过像此地这般美丽的地方。
这里是一条幽深的山谷。水面倒映着星河，繁星都随着河水流动，向上仰望只能见到一线天，如同头顶也有一条流动的河。
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这里开满了鲜花，数不尽的萤火虫聚集在这里，更有许多蝴蝶翩跹。
想必只有做梦才能看见这样的地方，虽然这里的确是梦境。但梦境映射的皆是现实中的景象，难不成水灵界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
北苏若有所思，“为何如此神奇的地方我未曾听过？这不应当。”
苍情没有回话。他沉默地看着河流，仿佛星辰流进了他的眼眸，此刻他就是流淌的河水。
北苏惊奇地看了一圈风景，转头却看苍情在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于是问：“在想什么？”
苍情面色沉静，“这河里……应当有鱼。”
这河里确实有鱼。
北苏凭借多年的技术，倒是抓来两条鱼，却满身狼狈，费力至极。
北苏吐了一口水，甩甩头，将眼皮的水珠甩开，才勉强睁开一条缝，“这鱼属实难抓！”
说完便咬着牙将这两条不大不小的鱼甩到了岸上，喊道：“接不住便不用吃了！”
老老实实等出去吧！
苍情丝毫不着急，甚至连手都没抬过，鱼便听话地直挺挺落在他狡辩，甚至没有蹦跶一下。
北苏手脚并用爬上岸，抹了一把脸，一眼瞧见那鱼，顿时酸得像是岸边树上黄澄澄的果子。别问她怎么知道是酸的，她就不该嘴馋。
这就是高修吗？很好，她不配，她只配亲手努力制住又滑力气又大的不停蹦跶的鱼。
苍情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像是藏着笑意，道：“你把星星挂在身上的样子，倒是有几分仙气飘飘了。”
所以她从前便不仙气飘飘了吗？北苏回想自己的穿衣风格，虽然同样是绿色，她确实要比苍情朴素不少。
但是，她暗暗咬了咬牙，谁叫她穷？穷人绝不服输！
北苏呸了一口水，“我不过是心中有星辰，你看不见罢了！”
苍情肃然点头，“所以外表平平无奇。“
北苏心一痛，像是胸口中了一箭，只好安慰自己，和老怪物计较做什么？她绝不会承认她打不过苍情。
甚至不会承认，尽管拥有了苦练一万年的剑道修为，却仍然看不透苍情的修为，甚至为他隐隐泄露的气息感到心惊。
火光照在两人的脸上，噼里啪啦的有了几分氛围，烧烤的氛围。
火舌舔着鱼身，将鱼烤成恰到好处的焦褐色，令人一看，便知道入口时鱼皮是怎样的焦脆，咬下去碰到雪白的鱼肉时又会得到怎样细腻的口感，甚至还能想象鱼肉的多汁触碰舌尖是怎样的鲜美。
北苏馋了。
明明最先想吃烤鱼的是苍情，但看起来最先馋的确是她。
北苏承认，她终究只是一条成天想着吃喝玩乐的咸鱼。
北苏连话都不想说，眼睛直勾勾盯着烤鱼，不住咽口水，仿佛等了几百年之久，才终于煞有介事地拿起烤鱼，对鱼的熟度胸中了然，外表却掂量了一下，才严肃点头，“熟了。”
怀着无比激动的心，北苏小心翼翼地凭借经验的推断挤了几滴黄色果子的汁液在鱼身上，然后将鱼送入口中。
吃下第一口，北苏忍不住扭头看向河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知道再抓鱼来烤还来得来不及。
苍情像是能一眼看穿她的想法，悠悠道：“凭你的修为，等到抓到鱼……”
话没说完，摇头叹了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
可恶，他说的是真的。等她抓到鱼这两个人早不知窜到何时何地去了。看了一眼气氛浪漫的那两个人，北苏只能颓然放弃。
这可恨的青春爱情。
北苏看了看另一条鱼，颇有些放弃挣扎的样子，叹气道：“快吃吧，如此美味的烤鱼错过实在可惜。”
火光照亮了苍情的脸，他的眸子似乎也在火光下亮了起来，他看着北苏，笑道：“怎么，你不是想吃么，不馋吗？”
北苏与他对视，眸光同样亮的惊人，“若说一种美味其本身滋味有八分，那么加上它带来的愉悦便有了十分，一人独享不如二人共享，这种乐趣才能为美味增添滋味！”这可是她品尝美食多年的经验之谈。
苍情眨了眨眼，目光与她对视片刻，然后低头吃了一口鱼。
鱼入口的那一刻，苍情像是吃到了一口灰尘，是那种穿过岁月扑面而来的尘埃，熟悉而沧桑。
……
作为一个修炼天赋绝佳的仙人，玄凌接受事物与动手的能力也不亚于修炼的天赋，在尝试许多次失败的烤鱼之后，终于烤出一条完美的，香气四溢的鱼。
君白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尽管保住了性命，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转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十分虚弱。
大半时间他都在昏睡，如玄凌这般修为高深，大可脱身而去，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有抛弃他这个后辈，每日守在他的身边，只是一直凝视他。
由于君白极度虚弱，所以也没什么胃口，喝进一些水，吃极少的东西，已经算是能活下来的征兆了。但某一日他自昏睡中醒来，却感觉到了久违的饿意，那种饿意如此生猛，让他感到仿佛第二日他人也会立即生猛起来——他的生气已经渐渐在回复了。
玄凌见他又醒了，当即手一抬，清澈的水便流到了他的嘴边。
他眼巴巴地望着凝视着他的玄凌，嗓音还是虚弱，但是比以往有活力多了，“我想吃烤鱼，大条的，香喷喷的，外焦里嫩的烤鱼——”
玄凌还是望着他，面色丝毫未变，但片刻之后她说了一句：“好。”便起身了。
他知道，前辈是给他弄烤鱼去了。
他暗暗想着，前辈未曾做过烤鱼，绝无可能亲自动手烤一条鱼，大概回去市里买一条来吧？
既然是去买，想必等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吃到鱼了。于是君白放松地陷入了昏睡中的美梦中，等待再次醒来就有烤鱼在眼前。
但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等得昏天黑地也没等来烤鱼，也没等来她，又等到许久许久才之后看见她捧得鱼来放在了他的身旁。
玄凌道：“我特意挑了河中最肥嫩的鱼，鱼骨最少，鱼肉最嫩，浪费了许多条鱼才烤来一条成功的，它现在还在口感最佳的时候，不必担心鱼骨，可以放心吃。”
她的语气依旧是那副不偏不倚，平平淡淡的，说出的话却并不让人觉得毫无感情，那双眼睛既冰冷又明亮。在君白眼中，二者结合起来就成了内敛却重情义的前辈。
他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前辈竟然真的亲手为他烤了一条鱼！甚至为他亲手抓，现场学习，把最好的那条拿到了他的面前！
君白热泪盈眶地将鱼吃下，他觉得前辈是他此生碰见过最好的人，这条鱼是他一生中最美味的鱼，以后也不会有更好的了。绝不会。
……
熟悉的滋味入口，苍情的鼻头像是被触动了机关，不受他控制地酸了起来。
他的眼中涌出泪，他任由大滴大滴泪水流下，打在火中，在水与火冲突之后被烤干，又增添了几声噼里啪啦。
这里没有其他人，也不用板起脸来面对外界，梦境中的唯有实实在在的心，此刻他也就不再压抑和隐藏，痛痛快快地将情绪表达出来，痛痛快快地任眼泪滴落。
但压抑早已成为他的本能，于是一时情动所引起的泪滴很快便没有了，面上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倒是北苏吓了一跳，慌了起来：“你这，怎的哭了？”
嗨呀，除了孩子，她也就见过话本上有人哭了，这么一看，怪叫人心疼的。
苍情面色沉静，摇了摇头，唯有微红的眼角留下了一些方才流过泪的证明。
“我……无事。”
火光摇曳，北苏看着火的亮光明灭不定地照着苍情的脸。
真的没事吗？哭得这样伤心，跟个孩子似的，嗨呀，没想到苍情还有这样一面。
她不知他遇见过什么往事，但能让他心有郁结，甚至忍不住哭泣，一定是十分触动心弦的悲剧。她想若是话本子里的悲剧结局若是落到了真实世界，简直要叫人撕心裂肺。
真是太惨了。
北苏轻轻叹了口气，问道：“你……吃过这种烤鱼？”
苍情的嗓音有些沙哑，“我吃过人生中最美味的烤鱼。”
北苏又叹了口气，“可它永远留在了记忆里，是不是？”
北苏暗想，她倒真成哄孩子的了。
火照亮了泪光，苍情眼角的泪光，“是，我再也吃不着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造成的。”
太可怜了，这种悲剧北苏着实只在话本种见过。真实的悲剧让人无法不心生怜悯。
她不想问他的往事，因为她不喜欢探究别人的故事，也不喜欢揭人伤疤。
她只好将手放在苍情的肩膀上，给他一些支持，宽慰道：“至少你还可以吃到我的烤鱼。”
他茫然片刻，然后冷静下来，“你的烤鱼的确很好吃。”
北苏歪了歪头，问道：“你从前吃过她的烤鱼吗？”
不过不知道一千年前，她有没有烤过鱼。根据她的推理，失去的一千年前的记忆里她同苍情夫妻一定认识，若她会烤鱼，她的烤鱼技术大半是跟那个被她遗忘的仙子学的。
但能和苍情结识，除了她是一个意外，其他人定是和他一个层次的人物，这样高高在上的女神君也会灰头土脸地投身烟火之中么？
苍情露出微笑，“吃过，很好吃。”
他看向北苏，面上一本正经道：“我从没想过她会亲手做烤鱼，但她不仅做了而且很好吃。”
目光中却突然流动起一种说不出的温柔来。
这是从烤鱼想到那名仙子了？
北苏看着一阵牙酸，毕竟她孤寡一千年，最看不得这种情意。简直看的她也想找个道侣了。
北苏突然有些好奇，“那你与她初次结识是在什么地方？”
以前的那个她既然是苍情的旧识，会不会认得苍情的仙侣，也知道甚至亲身经历过那段让苍情感到痛苦的回忆？
这样一想，竟当真有些合理了，毕竟她本人大概是受了重伤，才会失忆了，并且修为全失。想必是那位仙子更惨，才失了性命。
苍情陷入沉思，“苍谷。那时我被人追杀，她救了我。”
北苏恍然，这还是个英雄救美的故事，果然故事来源于现实，古人诚不欺她。
北苏更好奇了，“然后呢？”
苍情眼中露出笑容，“我们一见如故，一同游览凡间山水美景，也曾共同经历过生死瞬间，可以算得上至交了。后来她不得不回仙神界，我们再见的时候已经是百年之后了。”
百年就成仙，这是什么怪物？北苏已经在怀疑仙生了。
算了，不要同一个天赋异禀的人的优势进行比较，这样只会徒增烦恼。至少他现在心生郁结而她舒心自在。这么一想，北苏顿时就平衡了。
北苏感叹:“看来你我之间从前的故事很精彩。”
苍情表示同意:“精彩极了。”
他对着北苏道：“你同她很像。”
北苏猛的一抬眼。
“可我不是她。”
她的目光锐利起来，“我也不可能是她。”
她绝不想抛弃她如今的意志，去当回一个她本不了解却又曾经是她自己的人，就算是别人也休想抹去她这一千年来的意识。
苍情的目光和缓，有些笑意，“你就是你，你的样子也很好。”
他道:“若是有一日你们二人相遇，你也一定还是你。”
北苏侧头:“那她呢？”
苍情冷静道:“她也是你。”
他抬眼，目光中的情绪让人看不透，“她是你，可你不会是她。”
北苏心满意足，拍了拍苍情肩膀，“好兄弟，鱼吃完了该起来干活了！”
苍情转头看梦境里那对主角，已经起身要走了。他抬头看了看天，夜也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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