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五章

        “求你……”女孩无助地看着我，然后又飘忽不定地向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望去。然而过往的行人却没有丝毫想来替她解围的意思，她只得咬着下唇继续说下去。“求你了……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现在还在实习期……你如果处罚我，处罚纪录会被送到公司的，那样会影响我的实习考评成绩……”

        面前的女孩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岁上下，肤色是那种健康的麦色，而且绝不粗糙。她的眉目姣好，身形娇小，算得上是一个标准的黑里俏。女孩长得很漂亮，但衣着非常朴素，使她自称实习生的可信度更增加了几分。看着女孩可怜兮兮的神情，我不由动了隐恻之心。

        人的外表在人际关系上，占了很重要的部份。如果此刻向我求情的是一位体型和相貌类似“芙蓉姐姐”的妇人，或许我会毫不犹豫地开出罚单然后赶紧离开。可是女孩的外表神情很容易激起男人的同情心和保护欲，况且，她所说的“实习期”这个词也颇为打动我。要知道，我现在也处于实习期。相似的处境使我联想到同病相怜这个词，稍稍犹豫之后，我转过身不再看她。

        身后传来连串的“谢谢”，之后，是那女孩越来越轻的脚步声。当我回头时，女孩娇小的身影已经完全没入了人群之中。

        我现在的工作，就自由度而言真是没话说。不仅不需要每天去公司打考勤，而且公司也没有相应的绩效考核政策——也就是说，我完全可以打着外出工作的由头在家里睡觉。可是由于赌约的存在，我的工作积极性空前高涨，因此丝毫没有偷懒的念头。

        从三天前开始，我就整天都在南北湖开发区东游西荡。因为已经在开发区生活过一段时间的缘故，我以为自己对开发区也算是有些熟悉了。平时还不怎么觉得，但是经过这三天的工作后，我才真正认识了南北湖开发区的人素质究竟有多高。

        由于目前的工作是发现并制止违法行为，所以我在街头闲逛时总是很认真地观察着过往行人的行为。经过仔细地观察后，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南北湖开发区的人实在是太遵守法律了。那种遵守法律的程度，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原本以为鸡蛋里面挑骨头是件很容易的工作，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有这样一种印象：中国人，全都喜欢违反法律规定。可是这三天里，在我的视线里没有发生一例偷窃、抢夺或是抢劫的事例不说，更令我吃惊的是：随意闯红灯、横穿马路、乱扔垃圾、随地吐痰甚至是公共场合吸烟之类的轻微违法违例行为，整整三天我总共也只看到了七例！平均起来，居然每天还不到两例。

        被我逮到的七个人中，有六人是来南北湖购物、游玩的，而唯一一个工作所在地为南北湖开发区的，就只有刚才那个女孩了——而且还被我放了。所以，这三天里我总共只抓到了六例违法行为。

        静下来反省，我知道为什么成绩会比想象得要差了。因为，人影响环境，环境也同样影响人。以香港和大陆之间的通关口岸为例，在大陆这边，人流和车流全都是乱糟糟的，可是一旦他们过了关口，立即会变得秩序井然。相反，在香港那边秩序井然的人流和车流一旦过了关口，就立马会变得杂乱无章起来。同样的道理，外地人在别的城市或地区或许会随意闯红灯、横穿马路，可是来到南北湖开发区，看到这里的人全都遵守秩序，又或者是看到不遵守秩序的人会被处罚，于是他们就立即学会了遵守秩序。

        成绩虽然不如意想中的那么好，可是我却并不认为和肖助理的打赌会输。因为，我选择的巡视区域好歹偶尔还会有外来人违规，而肖助理的巡视区域却几乎全都是南北湖人。在我想来，肖助理不太可能抓到更多的违法行为。

        怀着这样的自信，闲极无聊之余，我做了个试验，把“男”、“女”两个字分别贴在马路边两个并排电话亭的门上。站在附近观察，结果发现去打电话的男性全都走进了“男”电话亭，而女士则都进了“女”电话亭。后来“男”电话亭爆满，结果两位男士宁可在门外排队，竟然也不去光顾正空着的“女”电话亭。正当我惊奇不已的时候，又有一位男士匆匆走来，当他看到“男”电话亭爆满时，便毫不犹豫地进了“女”电话亭。我赶紧走冲上前去询问。原来，排在“男”电话亭外等候的果然全都是“南北湖”人，那个闯入“女”电话亭的男士，则是从外地来此的游客。

        天！“南北湖人”遵守规定竟然到了这份上？！

        趁着没人注意，我偷偷将“男”、“女”两字从电话亭上扯了下来，然后如提心吊胆地溜往东方保全公司。到了保全公司，我径直朝着肖助理的办公室走去。

        没想到，肖助理比我回来得更早。对视一眼后，没有多余的废话，我们直接拿出罚单的第三联核对并且计算总值。

        令我难以想象的是：肖助理开出的罚单总额竟然达到了惊人的2250元。

        真是令人难以想象，肖助理竟然能够取得这样的成绩！这三天来我也没有偷懒，所以我清楚地知道：在开发区想要抓一个违法违例的人是多么地困难。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惊讶之余，我向肖助理问道：“肖助理，你没有违反规定吧？普通的轻微违法行为一般只罚50元，象闯红灯或是乱横穿马路之类可能威胁生命的违法行为也只罚100元，只有处罚时态度恶劣者才能罚200元……你该不是对所有的轻微违法行为都开出了200元的罚单吧？”

        “哪能呢？”肖助理哑然失笑。“我对南北湖开发区的管理条例难道不如你熟悉？如果那么做而又被发现，最好的结果就是将来晋升会比别人困难，严重的话，说不定还会被开除。我再怎么说也不敢那样做啊？”

        我瞪大了眼睛。

        “那你是怎么做的？南北湖开发区的人素质实在是太好了。这三天我瞪大了眼睛仔细寻找违法的行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却也只发现了六例。你那2250元的罚单是怎么开出去的？”

        肖助理轻轻一弹手中的罚单。

        “呵呵，我运气好，恰巧抓住了两条大鱼。”

        “你研究过南北湖开发区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没有？其中处罚金额最高的为*、赌博、传播淫秽以及种植罂粟等毒品原植物。不过这几条处罚条例在南北湖开发区却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除了这几条外，真正处罚金额最高的是处理占据行人道路乞讨的流浪者。我第一天就遇到了一名在行人道上乞讨的乞丐，把他送到收容所，财务公司在收容所设立的办事处替那名乞丐缴纳罚单。”

        我在南北湖开发区待了一个多月，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还这样种不合情理的条例。

        大约一分钟后，我终于开口问道：“之前你强调过，我们做事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而你刚才说过你并没有违背良心，能否解释一下？”

        “南北湖开发区治安管理暂行条例第三十条规定：严厉禁止在政府机关、商场店铺、车站、码头、飞机场、居民小区及人行道上乞讨……”

        我打断肖助理，问道：“乞丐不到那些地方乞讨，那去哪里乞讨？难道坐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等着天上掉馅饼下来？”

        虽然被我无礼打断，然而肖助理却不以为意。待我说完后，肖助理接着刚才没说完的条例继续说道：“……违者遣反原籍并责令具结悔过，可以并处一千元以下罚款。如果是未成年的乞丐，孤儿，则会被送到东方集团组建的孤儿院去；有父母，则其父母的监护权会被剥夺，因此小乞丐同样也会被送到孤儿院去。那些未成年人在孤儿院里有饭吃，有书读。一般情况下，还会有人会成为那些小孩的教父或者教母，令他们能够享受家庭的温暖。还有一些是失去劳动能力的老年人或是残疾人，这样的人，则会被送往东方集团出资建立的福利院。在福利院里虽然不可能有山珍海味，但是吃饱穿暖有床睡。”

        “如果是有劳动能力的成年人，则会按南北湖开发区治安管理条例第三十条处理。”

        我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对有劳动能力的乞丐那么严厉？他们也是可怜人啊。还有，财务公司为什么要为他们垫付，那些乞丐哪来的钱还债？那财务公司岂不是要大亏特亏？”

        “知道罗马帝国是怎么衰亡的吗？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风气严重败坏，人们以劳动为耻，宁愿乞讨也不愿劳动。当然，现在不可能会有国家因为乞丐过多而灭亡，但是有劳动能力的人以乞讨为生却仍然是导致国力下降的行为。你说他们可怜……”肖助理英俊的脸庞浮现一丝讽刺的笑容。“但是你想过没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你为什么这么说？”

        “某些乞讨所得甚至比白领收入还要高的乞丐暂且不说，就说那些乞讨收入较少的。虽然穿得破破烂烂，没有遮风挡雨的固定住处，可是他们有手有脚，为什么不劳动？如果说找工作困难的话，最起码还可以捡垃圾吧？那些拥有正常劳动能力的废物们只想着依靠善良人的施舍为生，纯粹是社会的蛀虫，难道不可恨？我们‘哀其不幸’的同时，难道不该‘怒其不争’？”

        “还有，财务公司为有劳动能力的乞丐垫付罚款其实不会亏本。东方集团旗下有一家农业公司，而农业公司在西北有一项植树造林的业务。这份业务，可以说无论有多少劳动力都填不满。那些欠财务公司债的家伙，全都会被送往劳动西北强制劳动进行还债。”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涨出一句：“有些过分了！”

        “我看过一份调查结果：每5个南北湖人中，就有4个主张采取严厉手段打击社会盲流；1／3的人希望把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请出’行人区。所以说，这个管理条例其实是合乎民意的。让那些有劳动能力的乞丐去西北植树造林，一方面可以优化环境，另一方面又可以解决那些乞丐的生存问题，这有什么不好？”

        我觉得自己好象已经被说服了，但是又不愿意认输，于是决定转移话题。

        “对了，肖助理，你刚才说运气好抓住了两条大鱼，另一条大鱼是怎么回事？”

        肖助理淡淡答道：“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很懦弱的家伙，于是故意挑衅并欺负了他一下。接着，我立即向公司报备这件事。24小时后那个懦弱家伙仍然没有报警，于是被处以一千元罚金并严重警告一次。”

        听完肖助理的这段话，我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听错了，那就大概是肖助理疯掉了。黑社会成员寻衅滋事我倒能够理解，可是怎么欺负人之后东方集团反而惩罚被欺负的人？这是什么道理？

        看到我精彩的表情，肖助理神情复杂地摇摇头。

        “这是东方集团专门制定的一个内部条例：凡东方集团员工的利益遭受侵犯，若当时无法保卫自身利益，则事后24小时内必须报警或是报备东方保全公司，否则将被处以一千元罚金并严重警告一次。”

        “其实在南北湖开发区寻衅滋事后果是很严重的。万一被挑衅的家伙进行反击，我都不能还手，否则我就有可能会被开除甚至有可能被执行家法。就算被挑衅的家伙当时不反击，但他只要在事后24小时内报警或是向我们公司报备，那么我就会被处以一千元罚金并记小过一次。虽说三次小过累积才相当于一次严重警告，可是被记小过后，却会影响提升。”

        “东方集团为什么有这种莫名其妙的规定？”

        肖助理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疑问，而是冷笑着说道：“翻开我们民族的辞典，到处可以看到知足常乐、能忍自安、无为人先、不耻人后、吃亏是福、难得糊涂、激流勇退等格言名句。有文化的中国人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而平民百姓们总是爱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在这种散发腐臭味道的文化熏陶下，中国人的血性逐渐被阉割干净。”

        “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报道：某地某恶霸无恶不做，全村或是全县长期在其淫威下忍辱生活；数十甚至数百民工被拖欠工资，民工们无钱返乡，却只知哀求；某市县级干部或干部之子肆意玩弄甚至污辱女性，受辱女子及其亲戚却只知道忍气吞声，以泪洗面……这些案例中的受害人以及亲属如果稍有血性，那些恶人又怎么可能毫无顾忌地行恶？！”

        “或许这些事未必能够刺激你们的神经，那么我再举个例子：南京大屠杀时，曾经有一个班的日本士兵逼迫四千左右中国人走到某处，逼他们挖坑，然后逼他们自己跳下去。然而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中国人试图反抗！”

        “……没有血性的民族不可能得到他人的尊重，也不可能拥有美好的明天。所以，每个有思想的中国人都应该以自己民族性中的懦弱为耻，并且想办法改变它！”

        肖助理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或许东方集团高层以振兴中华民族为己任吧，所以制定了这项规定。刚刚加入东方集团的新人不好说，但是在这里生活的时间稍长些，就会被东方集团特有的人文精神潜移默化。可以说，真正的东方人没有一个是孬种。”

        “如今在南北湖开发区，想找一个象我前天遇到的那么懦弱的家伙极其困难。假如等会儿我们两人出去随便逮一个家伙揍一顿，其结果百分之九十九是我们被打得鼻青脸肿，然后被扭送到派出所。”

        “再比如说，假设一个班的侵华日军面对的是四千南北湖人，然后要求他们自己挖坑自己跳，那么我可以保证：哪怕这四千南北湖人全都手无寸铁，但是那一个班的侵华日军绝对会被汹涌的人流所淹没，进而被愤怒的南北湖人撕咬成碎片。”

        关于国人懦弱的话题太过别扭而且沉重，再说肖助理的论点也太过尖锐，所以我好半天都没吭声。

        南北湖开发区的管委会主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说他是个优秀领导，可是某些违法活动在开发区内却异常活跃。公司在开发区里没有收保护费这项业务，但黄、赌、毒这些为法律所禁止的东西却在开发区里半公开地存在着。更有甚者，我们公司竟然公然对违法行为进行处罚，而这样的权力，本该属于国家才对。从这一点看，开发区的管委会主任肯定与我们公司有着某种程度的默契（说严重点，说是有着某种程度的勾结也不为过）。

        但是说管委会主任是个糟糕的领导却也不然。起码，南北湖开发区的人精神面貌非常好。不需要深入观察，只要在大街上随便站一会儿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南北湖人自觉遵守各种规章制度，其程度未必逊于以遵守纪律而闻名世界的德国人；而且，南北湖人脸上总是洋溢着自傲自信的笑容，仅此一点，就能够说明管委会主任的成绩。

        南北湖开发区能够发展成现在这种样子，管委会主任自然是功不可没。但是如果没有东方集团的配合，却想也不用想。

        如果说南北湖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是个有抱负、有正义感、有开拓精神的领导，那么东方集团又是怎么回事？经营性质的法人应该以赢利为首要目标，它为什么会全力配合管委会主任？

        ……

        沉思中，肖助理打破了室内的沉默。

        “好了，我已经将三天内弄到两千多元罚单的经过说出来了，轩辕，现在服气了吧？”

        我干笑两声，正准备无可奈何地说出“服气”两字时，却陡然震动了一下。我无法捕捉到自己为什么会陡然震动的原因，那只是一种极模糊的感觉，告诉我应该注意某些事，或者是应该由我从某件事联想开去，得到一项重要的信息。但是要命的是，感觉实在太模糊了，我越

        是想捕捉，却越是无法抓得住中心。

        “糟糕！”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在这一刹间，我的思维真是乱到了极点！由于突如其来的震撼是如此之大，我甚至不顾形象地大叫了起来。

        事情真是大条了！

        从肖助理抓到第二条大鱼的理论依据可以推断出：为了让人们习惯于依律行事，南北湖的管理条例以及东方集团的内部规定中，是非曲直并不是最被重视的东西。

        肖助理主动挑衅然后报备，而那个受挑衅的家伙又没报案，结果反而被冠上了“纵容犯罪”的罪名因而遭受了处罚。而我呢？我今天刚刚放过一个闯红灯的女孩，万一她反过来指证我“循私枉法”？……

        虽然在内心深处仍然有着一分侥幸，但是严重的挫败已令得我沮丧异常。

        肖助理狐疑地望着我，问道：“怎么了？你现在看起来简直象是一个急病的患者。你只是加入公司的新人，比不过我是很正常的。只要你真正了解了公司的制度文化，下次再比试未必会输，有必要那么沮丧吗？”

        我疲倦地摇摇头，没有向肖助理坦白真相。

        这件事只是我自己知道倒也罢了，如果让肖助理知道，便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既然我放了那个女孩一马，自然没道理再向公司报备，以至于让她背上一个严重警告处分。

        ;


　　https://www.dldwx.cc/xs/39134/202280359.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dldwx.cc。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dld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