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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44章


我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二舅舅家的锦姐儿。

        我慢慢坐起身子,不由揉了揉眼睛,才看清眼前几个年轻的姑娘正各自挂着笑纷纷看我。方才想起来先前在老祖宗那喝了些酒,抱着书出来醒酒,读着读着竟就在这杏花树下的平面石头上睡着了过去。

        锦姐儿还在旁边笑我是什么话本里的“贵妃命”,激得我通红着脸伸手便要去掐她:“你这小蹄子尽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冲我嘻嘻一笑,就要往其他人身后躲。

        一个年岁稍长的紫衣女子站出来忙拉住锦姐儿,无奈笑道:“你莫编排娟妹妹,她今日喝多了酒,只怕现在还脑子痛。”她说着走上前来扶我起来,细心从我头上拿下一朵杏花瓣,又拍了拍我身上落的其他枝叶,温婉一笑解释道:“娟妹妹,今日有客来,所以老祖宗特意叫我们来寻你——我带你去换件衣服,之后就得快些过去了,只怕客人这时已经到了。”

        她说着转头又对众姑娘道:“你们先去吧,帮我跟祖母说我带娟妹妹换件衣服就过来。”

        “那大姐姐我们就先过去了。”

        “嗯,去吧。”

        华姐儿比我们都要大上几岁,人自小就稳重端庄,行事大方有礼,虽说话温温和和,但在姐姐妹妹当中却是极有威严的存在,所以只要她一发话,就连小霸王苏锦都不敢说话。

        是乎,见余下几个姐妹向华姐姐点点头,便先走了。

        而华姐姐则带我回了晴暖阁换了身见客的衣服,她亲自给我挑了一身水碧色苏绣月华立领长衫,下着翡色撒花洋绉织裙,又帮我挑了个白玉蝴蝶对簪,别在头上。

        去的路上,听娟姐姐大概解释了下,才知道今天来的客人是二舅母娘家那边的亲戚,从扬州过来苏州不久,便递了牌子上门来拜访了。我想起这二舅母是舅舅前年才娶的续弦,据说是扬州那边第一盐商的女儿,本来外祖母不同意,总觉得这经商人家的人眼池低浅,暴发户,就算是当个续弦也辱了苏家这样的书香门第。但最终抵不过二舅舅喜欢,还是娶进了门。

        这几年相处,二舅母为人长袖善舞、处事圆滑,对一大家子人无不细致入微关照,对老祖宗更是挖尽心思的照顾,老祖宗渐渐的也就没有再那般抵触了。

        正想着,一众婆子奴仆簇拥着我跟华姐姐走到了老祖宗的长秋阁,还没到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说笑的声音,隐约还能听到有年轻男子的声音。

        门口有服侍的婆子见我们到了,忙为我们打了帘子,对里头道:“华姑娘、绮姑娘来了——”

        里头外祖母抚掌大笑的声音传出来:“说着就来了,快带姑娘进来——”

        丫头拥着我们走了进去。

        外祖母正在主座上坐着,而右下首坐着一个穿着深青色大袖袍妇人,瞧着面容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柔和,正笑着朝我们看来。又一错眼,目光忽的落在她身后的一个少年身上。

        少年一身霁青水浪纹云光锦对襟长衫,腰坠绣着松石花样的荷包,束发嵌宝白玉冠,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装扮与往常所见的那些江南的公子哥儿并无太大差别。

        他微微低着头,正认真地回着外祖母的话,像是留意到了我的视线,忽然抬眼朝我看了过来。

        该怎么形容这双眉目?

        清朗似流云,澄澈似清溪,云山乱,晓山青,重重似画,分明是不动声色的山水画,偏偏眉眼间自带一阵水波流转,整个画面就灵动起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书里的有匪君子,忽然就有了现实的模样。

        他顺着外祖母的视线抬眼朝我们看过来。

        我飞快移开视线,低头紧步跟在华姐姐身后。

        老祖宗笑着招着我们过去:“这就是华姐儿,我的长孙女儿。”又拉过我的手,“这是我小外孙女儿,绮姐儿——她原是身子不好,娘胎里带的不足之症,便放到我这儿养几年。”

        她又跟我们介绍面前这妇人:“这是你们二婶家的徐大舅母。”

        我跟着华姐姐依次见过礼:“大舅母。”

        徐舅母笑着点点头,便站起身拉着华姐儿的手细细瞧过,才叹道:“方才姑娘一进来,我便知道这定是华姐儿不会有错了,这气派这模样天下都难得一个——”

        华姐儿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头。

        徐大舅母拍了拍她的手,又转向我,弯了弯眼,微微,躬身,向我招手,将我揽在怀里,依次问了过我的出生年月、小字闺名,又问我“吃的什么药”,我均一一垂头答过。

        她才对外祖母笑道:“我算是见到了,这天下最标致的姑娘都进老祖宗屋里头了。”

        外祖母笑眯了眼,显然格外受用,招手朝徐舅母身后招了手,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女童怯生生走了出来。

        外祖母将她揽过来抱在膝上:“月姐儿,在祖母这儿多玩几天可好?这么多姐姐妹妹一起陪你呢——”

        月姐儿约莫比我还要小上几岁,仍一团孩气,话语间有些羞怯,不好意思看人。

        外祖母见此与众妇人均不由笑了起来,才将她放下,让我们几个姐妹领她去后面花厅吃些东西。

        华姐儿起身先朝她走过去,弯腰牵起她的手,就往后面走。我则跟锦姐儿还有平姐姐一起慢慢跟在身后走进去。

        花厅跟前厅只用一扇山水屏风隔开,我们在这边喝着茶,吃着果子,华姐姐跟平姐姐坐在旁边说着话,锦姐儿拿各色小吃逗着那江家小表妹,我目光飘着,耳朵却放到了屏风那侧,隐约听见声音传来。

        徐舅母道:“……这回来见老太太也是有个不情之请——主要是为雁秋这孩子,扬州那块,虽热闹,但终究缺少些读书的风气,我也不想叫旁人给他带坏了……雁秋他去年过了童试,再有一年就要乡试,家里便想着叫他好好读书,就想到老太太这边求个读书的地儿,也叫他在老太太这边跟几个兄弟开开眼界,不然他成日傲气得不行,总以为在扬州那儿读的好就是个状元人物,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老太太闻之不认可的“欸”了一声:“瞧你说的——鸿哥儿我瞧着是个谦逊的,样貌也好,还能次次在学里做廪生,哪有你说得那般差……”转而笑道,“此事你不必担心,便放在我家,也叫我家那些个不成器地好好跟鸿哥儿学学。”

        徐舅母约莫是放下一桩心事,语气也轻快起来:“老太太这话倒是折煞鸿哥儿了——不过既然老祖宗放话了,我们也不好意思白占这便宜,所以便想着,往后这族里私塾的杂费支出便由江家出了,也就当我们鸿哥儿交的束脩了——”

        老太太自然不可能同意,拉下声音:“这是哪的话?算起来睿哥儿他们也能叫得上他一声表哥,你在这儿跟我说“占便宜”我就不爱听了,亲戚间哪有这么见外的——”

        徐舅母这跟老太太之间又是一番推让。我听着那边的声音渐渐轻了下来,约莫是达成了什么共识,便聊到其他的家常上了。

        我收回耳朵,见华姐姐跟平姐姐还在那边说话,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平姐姐是大舅舅房里的秋姨娘生的,算起来比华姐姐还要大个半年。但约莫因为出身,她向来心思敏感,又害怕得罪人,即使在我们这些姐妹面前说话也分外小心谨慎,不肯多说一字,也不肯多走一步。每每问及喜欢什么、要什么,她向来只说上一句:“我都可以,听你们的——”。

        我目光不由落在平姐姐微红的脸颊上,心里还有些惊奇她今日的话怎么比往常多些。

        我无事做,目光朝边上一瞥,便落到旁边仍逗着那月表妹的锦姐儿的身上,也不知她跟小月儿讲了什么话,只见那月妹妹忽然脸一白,直冲冲跑到华姐儿身边,抱着她不撒手。锦姐儿一副得逞地笑走过去:“你别怕,晚上只要你把罗袜放在床头,阿飘就不会上你的床。”

        我不由走过去,挡在苏锦面前,将牛轧糖拨开递给月姐儿:“月妹妹,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她最是爱唬人的,你若信了,才叫她得逞。”

        锦姐儿见我揭发,也不恼,反而转了转眼睛,凑近我:“娟娘,你真不信鬼神?那怎么我记着那天去你房里看床头上还有一个袜子呢?”

        我一堵,便是又要跟她吵起来。

        华姐姐有些无奈,也懒得理会我们,只揽着小月儿在怀里,给她拨松子儿吃。

        我说不过锦姐儿,最后干脆闭嘴,她脸上挂着胜利的笑意,在我面前晃了晃眼,见我确实不理她,她也没了兴致,转头找平姐姐说话去了。

        我侧耳听着屏风那头忽然传来正表哥、睿表哥还有几个其他族里子弟的声音,想必是下学归来了。

        我趁着她们几个说话的间隙,不由转头朝屏幕那侧看过去,没想到这个角度望去,能刚好瞧见方才那少年侧脸的一角。

        余光往旁边一瞄,见没人留意我,我才放心大胆地继续往屏风那侧望去。

        方才舅母是叫他……叫他雁秋?

        江雁秋。

        我在舌尖细细滚过这几个字,只觉得细致妥帖,分外黏牙,叫我想起今早喝的那壶桃酿。

        目光复又落在他身上,他似是正跟几个表哥说着话,眉目较方才松快一些,时而挂上些笑意。从这个角度望去,他的侧脸莹润干净,叫我想起像书画上的青绿山水,却又干净利落,偏偏眼目如清溪,所流淌过之处,均是澄澈清朗,叫人没来由的眉目舒展开来。

        之后没多久,江家兄妹便正式入住了苏家的磐园。

        鸿表哥开始跟睿表哥们一同上学,课后再一同下学归来,都是同龄的男孩,很快便打成一片。偶尔在后院远远瞧见,睿表哥跟鸿表哥总一块勾肩搭背说着话,时而不知从哪儿变出的剑来舞刀弄枪。睿表哥喜欢兵器这我是知道的,但我却从未知道他居然也会耍剑。

        我没想到这双修长漂亮的本该舞文弄墨、写尽天下苍生的手,竟然还能握剑。

        他一身箭袖白衣,站在开满了梨花的树下,出剑、横披、反刺、穿花、落剑……每一道剑锋劈下,就有一树梨花雨随着锋利的刀气簌簌掉落。而那个白色身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带着少年意气的风华正茂。

        二舅舅或者外祖父若忽然出现,睿表哥便立刻会从身后变出一本儒经,装模作样地跟鸿表哥大谈礼义大道、修国平天下的士大夫追求,等人远去后,他们才忽然相视大笑起来。

        我正坐在不远处的游廊下同锦姐儿往池子里喂鱼,目光时而落在那个白色的身影上,又很快移开。

        “娟娘——发什么呆呢?”锦姐儿凑近看我,“你鱼食全掉进池子啦——”

        我这才反应过了,忙低头一看,果然我这边的水面上,一窝金鱼正扎堆地抢食吃。

        也就是一刹那,我突然意识过来自己的举止来,不由升起一阵羞恼,好像被谁撞破了什么心事一般,也忽然叫我不安起来。

        明明不该看,明明如此不矜持。

        呼吸也变得急躁,视线如目无章法的蜜蜂在空中四处乱飞,却频频撞上障碍,最终又回归了狭小的原点一处。

        明明如此错乱,如此矛盾,却又如此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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