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花朝节（一）

很快到了花朝节。

        花朝又叫“花神节”，是为百花庆祝生辰的节日，也是女儿们最盼望的节日。

        久居深闺的姑娘们难得外出的机会，所以这日一大早就起来沐浴焚香，梳妆打扮，纷纷簪花别草。除了能出去游玩的兴致，还有各自藏着的小心思。

        此刻，我正站在衣橱前犹豫了半分，还是闷声叫丫头将那件杏色京绣提花吉祥纹双宫绸衫袄和柿红绣花鸟百迭裙给我取了出来，这是来前苏州前，母亲叫人给我赶制的新衣，我还没有来得及穿过。

        刚穿上，月桂便朝我笑道：“倒是少见过姑娘穿这个色，瞧着真真是眼睛都移不开眼了——”

        我闻之，脸上忽然一赧，转头借着照铜镜躲过她视线，目光疏忽落在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这色扎眼得很，倒显得我格外刻意似的。

        好不容易梳妆打扮完，才匆匆赶去了花厅。一路上本还担心自己是不是太惹眼，手脚分外放不开，谁想到了等见着姐姐妹妹们一个个进来，才发觉她们都是如此装扮。

        华姐姐一身豆粉色雪光缎搭着一副红玛瑙头面，显得端庄又罕见的多了些少女的灵动。

        锦姐儿头上更是珠翠满头，仿佛要把所有的绢花、珠玉、宝钗都落头上。

        就连往常格外寡淡低调的平姐姐今日都好好收拾了一番，难得见头上一副金累丝头面，还穿着件水晴色撒花烟罗衫，下着同色百迭裙，露出一双绣着花鸟纹的玉翘头绣花鞋。

        她跟华姐姐差不多年纪，往常不怎么打扮，如今一打扮，才叫人忽然眼前一亮。及笄之年的少女，身段渐渐起来，像嫩竹兰草一般脆生生的，而脸色却如枝头挂着的涩桃，只有咬一口，才能教人看见从果肉里边泌出的红色。

        锦姐儿忽然在我耳边嘻嘻一笑咬耳朵：“平姐姐是心里有人了——”

        我刚想细问，便瞧见老祖宗被几个舅妈、嫂嫂拥了进来。我们连忙迎了上去。

        老祖宗一看到我们就不由对身边的嬷嬷笑道：“呦呵，钟嬷嬷，我这是到了什么仙女殿吗？这么多天仙下凡竟都到我们府里哩——”

        身旁的钟嬷嬷自然笑着捧场：“可不是，我这个老家伙方才一望，眼都看花了——”

        用完早膳，苏府众人便浩浩荡荡地往郊外去了。

        这花朝节踏青是头一桩习俗，往往都是女儿们跟着姐妹携手到郊外的花林里游赏看花。

        一路上，老祖宗拉着我坐一个马车，锦姐儿闹着说老祖宗偏心也要一起。而华姐姐则带着月表妹同平姐姐坐一个马车，几个舅母们、嫂子们又分别坐了一个马车。

        有锦姐儿在，总是格外吵闹，一会儿掀开窗子看街市，一会儿又拉着老祖宗问东问西，直逼得老祖宗受不了，抬手照着她头一敲：“你个小麻雀儿，往后真不知谁能收了你这小妖怪去——”

        锦姐儿嘿嘿一笑，往外祖母怀里歪去：“我不嫁人，一辈子在家陪老祖宗。”

        外祖母只当她说的是小孩子话，揽着她在怀里：“我是有心想多留你几年，但你总归是要嫁人的——”

        锦姐儿嘟着嘴，嘟嘟囔囔：“嫁人有什么好？从一颗珍珠变成那死气沉沉的鱼眼珠子？那我宁愿削发当姑子去也逍遥自在，你看看清姐姐嫁人后，往常多鲜妍的一个人，如今那脸色一日比一日差——”

        我记得清姐姐是二房的庶长女，我还没过来姑苏，她前年便嫁了人，说给的是当地一个县官的儿子，不过不知为何婚后闹了不和，去年还流了产，身子伤得极重。

        回应她的是老祖宗当头一敲：“胡说什么东西——我看你是愈发无法无天了！这话再叫我听一次，我就马上给你说个麻子脸，直接把你送出去，反正我老了，眼不见为净，到时候叫你没处哭去！”

        锦姐儿又是一番撒娇，见祖母又要张口训话，她忙换了个话：“怎么没见到我二哥哥他们？”

        老祖宗果然被转移了关注点，烦躁摆摆手：“别跟我提那群混账小子，往后等他们成了家，我得一个个把他们撵出去，这辈子都别在我眼前晃，倒让我还能多活几年。”

        这话我一听就知道是气话，拿眼去望锦姐儿，她便贴在我耳边小声解释道：“我哥的亲事——”

        我了然点点头，表示能理解。这睿表哥呢是先去的二舅母的小儿子，只因上头哥哥都成了亲，偏偏就剩他一个拖着，再加上如今的江舅母毕竟不是他嫡母，这江舅母最是细腻敏感，心较比干多一窍，生怕多干涉他婚事去讨了没趣，所以睿表哥的婚事她向来只走形式，并不落到使出，也就一直随了他的意拖着，但与此同时，自然也就成了外祖母心里的一桩心病。

        说着话，便到了郊外。

        此处是早前就栽下的一片杏花林，如今正是开得全盛的时候，目所及之处，无不浓粉成团，芬芳扑鼻。

        赏花、簪花、吃花糕、赏红……又在树下搭起营地，几个姐妹围绕着坐在一起玩儿飞花令、或者击鼓传花……一趟玩了下来，每个人几乎都是香汗淋漓。

        踏青完回去已经是下午，又随着老祖宗去花神庙上香祈福，之后，便是在门口向城中贫穷的百姓布施花糕、花粥之类的食物。

        等到城中沿街的树上都渐渐挂上灯的时候，已然是日暮降临，不只是树上的，还有路人手里的花神灯，照得整个姑苏城火树银花，一片通明。

        华灯初上，便到了姑娘们最期待的时候。

        老祖宗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再加上舅妈、嫂子们也因为还有孩子要照料，便没有跟我们出去，不过念着我们几个年轻的姑娘出行不便，除了多加了几个家仆跟着，还特意叫了正表哥跟我们一齐出门，叮嘱他千万照顾好我们，别叫那些轻浮的人近了身。

        正表哥向来没有睿表哥心眼多，一早被叫住，也就老老实实应下来了。

        我们乘马车到阊门大街下。

        一路向西走，沿街列肆招牌，灿若云锦。锦姐儿一到这儿，就像脱缰了的野马，拉着我沿街一路逛过去，一家商铺都不放过，零零碎碎买了许多东西，有胭脂水粉、簪子手饰；有果子、红豆粉圆子；有香草、香花、还有各式的花灯……我们各自挑了几个自己喜欢的花色，常见的有兔子的、莲花的，罕见的还有宝塔、麒麟模样的，总之是百花入人眼，几乎眼花缭乱。

        我们又接着往前边儿逛，过了阊门，再就是僧渡桥。这桥也有个典故，据说是东吴时期建造的，传说原本此处无桥，商贩居民只得靠以摆渡过河，后来有了个和尚募钱修葺了这桥，从此也就叫僧渡桥。

        站在桥下，望着河中有花船来往，有商贩的小舟在叫卖鲜花、花糕的，也有富豪的大船上舞乐不绝耳，传来琵琶女的歌声……我瞧得津津有味，不由看迷了眼。

        下了桥，随着人群往东北方向走了不远，便到了山塘街。原以为只有内城的阊门大街才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红尘繁华地，可到了山塘才知道这外城沿街的景象才叫做什么“乱花迷人眼”，一连几里，目所及之处均是商贩云集，店铺住家鳞次栉比，沿河酒家歌楼，无不柳絮笙歌，而河上飘满了花灯，游船画舫款款而过。

        锦姐儿瞧见许多姑娘少年均往河边走去放等，忙转头兴奋问我们：“咱们也去放放？”

        一众姐妹自然是正有此意。只是正表哥面上流露出些兴致缺缺的神色，左顾右盼半晌，搓了搓手：“我就在这儿等你们。”

        锦姐儿背过去给了他一个白眼，小声道：“不愿意来就别来，真扫兴致——难怪是个木头，连个媳妇都找不到。”便径直攥着我的手往河畔走了。

        河边已经有许多姑娘在找位置放花灯。我学着她们的方式，将花灯提在手上，慢慢蹲下，然后将灯轻轻往水面一托，又拂动了些水波，叫它能得力飘得远些。

        水面不一会儿就又飘满一片的花灯，顺水一直往东边流去。灯光水影间一抹流动的澄黄橘红，如同染料一般被揉碎了洒在水面上。

        我忽然听见岸上正表哥忽然朝河上高兴点地大喊：“子睿——雁秋——”

        也就是在那一刹那，身后有一群姑娘们手里拿着花灯小跑而过，如同闪过的火花般在我眼侧骤然迸发。

        我抬眼望去，一舟画舫上两个少年长身玉立，正笑着望向我们。

        舫上挂着两盏灯，并不大亮，恰好照在那个白衣少年的脸上，叫我能够完全看清他全部的神色。

        他忽然微微侧头，一瞬不瞬的对上了我的视线。

        也不知是不是水面倒映的灯影太亮，照得他的眼眸也是一片澄澈清逸的水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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