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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隔雾看绢花


几日之内,沂水学子纷纷迁出旧址,陆续到了平淮。裴庸之一行人从泞水入伏海,最后泊在静河湾登陆,用了四日半。他们乘的画舫,船上轻纱幔帐,碧瓦朱甍,笙箫鼓乐萦绕耳畔,如入神宫。

        这样的地方,花销自然不会少,裴庸之给四人一人租一间雅厢,几乎包了半条船。江寄潮勤俭持家,试图劝他不要这么大手笔,乘普通船只、或是走陆路驾马车即可,都更实惠。可裴庸之财大气粗:“怎么不合适?钱就是用来花的。”

        江寄潮急道:“那也得花到实处啊!”

        “好好享受就是正经事儿。”

        从千里赤地到天府之国,前半段白描铺陈,后半截水墨渲染,好一副由衰转盛的万里长卷。

        这舫主是个富商大贾,早年为买卖奔波劳累,年过半百,想图个清闲,便将家业交由儿孙,自己一个人弄了艘大舫,在沿江一带做起游赏生意,既广纳钱财,又找着了乐子,结交到好些五湖四海的朋友,日日佳肴美酒招待,可谓宾主尽欢。

        船上丝竹悦耳,舞伶乐师个个能歌善舞,舞得倦了,奏得乏了,便停下来同船客讲些此地奇闻轶事。

        平淮历史底蕴深厚,名胜数不胜数,扬手一指,昭然寺,昔日魔修当道,寂能大师不愿见人间满目疮痍,进入此处隐居,不问外世,这么多年过去,有人说他修成佛陀金身,成了无常道圣贤,可通天意,也有人说他早已辞世;转手一点,孤云峰,名剑轩第一任轩主顾平生曾在此创立破天剑法,后引弟子大举进攻纪容夕的栖息之地,只可惜三战三平。

        遁世隐逸在大多数人看来都是消极、不值得称颂的,若显达,则应以天下为己任。这是一贯的普世价值观念,此世道推崇英雄,唯才是举。

        有船客感慨:“顾轩主彼时已逾花甲,想来再怎么老当益壮,还是不如年轻人血气方刚,陈殿主当真是威武!”

        “春色满园,从来是今年花胜去年红。江山代有才人出,殿主慧眼,有任贤识才之能。”歌舞席的一青衣姑娘如是说。

        但凡提到陈忘归,那不得不再提一嘴四将。而四将当中,这么一位无疑是最值得拿出来说道的:

        “今个儿咱们聚到一块,因着天高皇帝远,可以信口胡说,当然,这离帝京呢,远倒不算远,可终归不是天子脚下,再何况我们泛舟江上,远离人烟,也不怕叫隔墙之耳听了去。我便要说说这邵元禄邵统领,人嘛,生前不被议论,死后也总是会被拉出来评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郭兄且讲。”

        “邵元禄这人,在我看来,那可真叫一个庸庸碌碌,平平常常。上任前,未曾听闻他有什么功绩,上任后这么多年来,也没见着石破天惊的大动静,若只是因为当年平反有功,那着实是牵强了点……我时常觉着,这要我上,我也行啊!”

        “郭兄此言差矣。邵统领前有朝阳侯珠玉之身,又有另三将功垂千古,如此比较自会显得稍有失色,可他继任之时,天下已算河清海晏,乱世出英雄,时代不同,不可同日而语。何况,他能维稳,不也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什么维稳?听小道消息,近日他领着镇北军去了鎏州,怕不是又出了什么乱子……”

        船上各抒见解,众说纷纭。裴庸之向来属于不闻窗外事那一挂,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与他无关,只偶尔拣一只耳朵听两句,权当下酒。

        方才那个青衣乐师叫朝云,她容貌生得明丽,性子也格外开朗大胆,一双藏不住事的秋水眸连连往裴庸之身上递,眼波频传。

        第一眼,裴庸之低头喝酒,第二眼,他同身边的人讲话,第三眼,他在给应千鸿剥蟹腿,第四眼终于对上,裴庸之虽不解其意,但明白礼尚往来的道理,还她粲然一笑,引对方含羞垂首。

        第五眼又要含情脉脉地递来,应千鸿“哎呀”一声,失手把面前的汤盅给打翻了。

        “嘶——”

        裴庸之也顾不上和美人眼波传情了:“烫到没?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小心?袖子也弄脏了,先跟我去换件衣裳。”

        于是应千鸿起身,恰好切断那一道视线。

        房中,他看着裴庸之给他刚换上的衣服翻领子,一边反思自己怎么这么小肚鸡肠,一边暗戳戳地翘尾巴。

        裴庸之给他整理完了,又端起他的手仔仔细细检查了遍,不说起疱、破皮,连一块稍显红肿的地方都找不到。最后打了盆凉水,将应千鸿的手浸在其中,抱怨道:“我也没瞧着你伤到哪了啊?怎么越长大还越娇气了?”

        待二人回到席间,案上的一片狼藉已被收拾妥当。朝云姑娘到他们这一席,歉然道:“招待不周了,该让厨子把汤放凉些再端上来——喏。”

        她递上一管药膏,担忧地看着应千鸿:“这药治灼烫一伤有奇效。你伤得厉害么?我给你抹点吧?”

        裴庸之替应千鸿道了声谢,说并无大碍。

        应千鸿本想让裴庸之给自己涂,结果看后者全然没那点意思,甚至准备拎了酒壶去后厨再要一盏酒,一阵郁闷,只好道:“多谢姑娘,我自己来就行。”

        “你一只手如何方便?我又不会把你怎样。”朝云直接上手撩起他的袖子,和裴庸之一样,她也没在这只手上找到起疱、破皮,以及任意一块稍显红肿的地方。

        遂整只手都抹了一遭。

        等裴庸之拎了酒壶回来,这厢已语笑喧阗。得知他们要去蘅庐,朝云眉梢挂上笑意:“如此说来,我倒是能算你们的师姐了!我前两年才从蘅庐毕业呢。”

        应千鸿当即乖乖叫了声:“师姐好。”

        有了共同话题,几人距离瞬时拉进,聊起来便自在多了,都围一块儿,打听蘅庐地处何方、学风如何、以及各方面大致是个什么情形。朝云也乐得给他们答疑:“蘅庐学风浓郁,师者治学严谨,为人却并不迂腐,我乃音律道学子,教我的老师还是当年围剿纪容夕启动音杀阵的主阵人呢。”

        “当真?这么厉害,蘅庐果然师资不凡。”

        此后几日,他们这桌的糕点、水果、佳肴美酿,都由朝云替了小厮呈上来,且好东西也先紧着这边,捞着好大便宜。

        临到平淮的最后一天夜里,月落群山,散宴后,应千鸿正要回房,途中被人拦下:“小兄弟,借一步说话。”

        是舫主:“我有一事想问裴公子,又怕贸然前去失了礼数,便先来找你瞧瞧,也好叫我心里有个底,我看你同他关系很是亲密——你是他弟弟?”

        “差不多吧,同窗,算是师弟。”

        这上了年纪的人,爱凑热闹,嘴碎,总想着给后辈传授点自己那没什么用的经验。要说最喜欢的呢,还得数给人搭桥牵线:“这几日我看那朝云姑娘与你师兄交谈甚欢,二人意气相投,在一处甚为般配,堪称天作之合。”

        舫主压低了声,“我想问问你那师兄,他可有家室?可有婚配?倘若没有的话……”

        般配?天作之合?乱点什么鸳鸯谱!

        应千鸿眉头皱起,只一瞬,又不动声色地舒展开来。他也压低声回道:“我师兄不曾嫁娶,当下也没有什么属意的人……”

        舫主面露喜色,这事能成。

        未料应千鸿话锋微转:“但他有一个青梅竹马,二人互定终生,却不想那姑娘身染重疾,前几年过世了。”

        舫主连连啧声惋惜。

        应千鸿继续胡说八道:“自那后我师兄总因此伤怀,至今仍为她守身如玉,且大有一直守下去的势头,所以……”

        话至此,便不必多说了。舫主叹口气:“他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只是可惜朝云姑娘一番心意,怕是要付之东流了——今夜便是她托我来的。这么说,你师兄近来都不准备考虑这些鸳鸯情丨事了?”

        应千鸿为以绝后患,干脆把话说死:“何止近来?也许这辈子都不考虑!”

        裴庸之就在他这三言两语中摇身一变,成了个戒情戒色、无欲无求的世外高僧。

        舫主唉声叹气:“好在我先问了你,否则直接开门见山,怕是要惹他不快——扰着你休息了。”

        应千鸿目送舫主离去,回到房中。洗漱毕,都躺床上了,心中那股诡异的快乐依然挥之不去,仿佛他挡得不是门外一朵桃花,挡得是雄踞城下的千军万马。

        然而很快,他又难受起来,出此下策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他拦得住这朵,又拦得住那朵么?拦住了如何?拦不住又如何?今日拦下了,以后一辈子都要拦着吗?

        合着他自己得不到,便也不准别人觊觎?

        应千鸿自嘲地想:他的终身之事什么时候容我干预了?若是师兄也确实对朝云姑娘有意,我这样从中作梗岂不是坏了他的事?

        终究无法安定睡下,他披夜色起身,走到裴庸之门前,轻扣两下:“师兄,你睡了吗?”

        从蒙了纸的窗子往里看,昏光如豆,约莫是只点了一根烛。一阵窸窣后,门开了,裴庸之侧身让他进到屋里:“这么晚还不睡?”

        房中暗香弥漫,金炉形如瑞兽,炉盖缝隙渗出淡烟袅袅,像水满溢而出。其余房间都没这物件,自不必问是谁备的。

        想到朝云姑娘进到过这间房,那么,她是不是也在这和师兄谈笑风生,笑语晏晏?是否也真如舫主说的那般情投意合?思及此不禁胸中积郁。

        不等他继续想,手中被塞了杯热茶。裴庸之问他:“大晚上的衣服也不穿好,什么事这么急?”

        应千鸿摩挲着杯身上的竹叶雕痕,迟疑片刻,还是问出来:“师兄,你觉得朝云姑娘……她如何?”

        “啊?”裴庸之疑惑,“什么如何?你问这个做什么?”

        应千鸿扭捏:“就、就问问呗。”总不能明面上直截了当地说,你喜不喜欢她啊?

        “挺好一姑娘。”裴庸之凭印象,随口夸了几句,什么容貌不俗,弹琵琶技艺高超云云,一溜场面话,没什么不同。可应千鸿越听心里越没底,神色木愣,呆呆地仰着脸看他。

        裴庸之夸到一半住了口,莫名其妙:“怎么了?怎么这副表情?”

        应千鸿喃喃:“你果然喜欢她……”

        ——这都哪跟哪?

        “我没有啊?”裴庸之愈发诧异,“不是——你怎么想着问这个的?”还是大晚上、衣服也没穿好、急吼吼地跑过来问。

        “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啊!”

        “真的吗?”

        “我对她并无半分男女之情。”

        “真不喜欢吗?”

        “……要问几遍啊。”

        裴庸之来不及细想,便注意到应千鸿整个人如释重负一般松懈下来。

        ——什么意思?

        继而联想到之前朝云给他抹药、二人笑语频频的场景,揣摩一番,顿时大彻大悟。

        话本里有时候写红颜祸水,通常搞些俗气桥段,譬如两兄弟爱上同一女子,更大胆的安排整个家族、整个门派爱上同一女子,衬托其魅力无边,直教人拍大腿呼我的老天。

        单押了。

        但人又不是珠玉宝饰,喜欢就全带回家,终归只能择一良婿,于是,兄弟反目成仇,宗门鸡飞蛋打,命定男主从中脱颖而出,和女主喜结连理。

        真相拨云见日:千鸿喜欢朝云,唯恐自己也属意于她,为避免同室操戈,特意过来探口风!

        裴庸之暗道原来如此,赶紧补了一句安慰:“你放心吧,我对她真的,完全没那方面想法。你不用担心,真的。”

        应千鸿心中石头落下。

        一时间,千回百转的愁肠寸寸展开,再开口,情绪不低落了,语气也轻松了:“这样啊,那师兄,你早点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裴庸之注视着他雀跃的背影,欣慰不已。

        千鸿有喜欢的人,长大了。

        青葱岁月如光逝,少年心思多绮丽。

        裴庸之自以为窥破了他的秘密,还挺兴奋,在窗前吹了小半宿夜风。

        只可惜别时容易见时难,许多相逢如梦一场,过后也许一生都不再相会。

        于是第二日早晨到了平淮,画舫靠岸,临下船,裴庸之瞧着应千鸿落寞的背影,转头就找朝云要了一件信物,是她亲自绣的一只小巧香囊,又在纸上细致地记下了她的居所住处。

        那舫主远远看着,起先还不解,又很快明白过来:这不就是回心转意、金石为开?

        这事儿后来在舫主的口中成了一段金玉良缘,每逢舫上来了新的船客,他就要添枝加叶地讲一遍从前这儿的一个客人是怎么终于放下亡妻、选择眼前幸福,言语之中尽是自己急公好义,成人之美。

        朝云也稍感意外,昨天听舫主的意思大约是没戏,可今日似有转机,就算往后未能修成正果,与这般人物结交,也不妨一桩幸事。

        裴庸之同样神清气爽,俗世三千找着个喜欢的人谈何容易?自己简直是天宫月老、人间红娘,为前缘渺茫的二人多系上了一分可能。

        应千鸿的寂寞更是无中生有——虽说师兄现下心无所属,但难保夜长梦多,事情拖久生变,早离了这贼船才好。所以下船之际,他心情很明媚。

        四人各有所乐。

        应千鸿在岸边等了半天,见他久不下船,正欲去寻人。

        这时候裴庸之出现了,看到应千鸿回身张望,以为他还在看画舫,安慰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不过没事,我……”

        瞅到温醒月、江寄潮也在,不好大庭广众之下揭露他的小心思,便道:“算了,我过会给你。”

        叫应千鸿听得云里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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