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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元公公候着两位主儿下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气氛沉闷压抑地吓人。马车隔音良好,他也没听见什么声响,明明用完饭回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这会儿不知二位是又拌了嘴还是起了什么别的争执。

        元公公苦着脸,难免多了些对宋虞宋女官的埋怨。陛下做的一切他们这些下人都看在眼里,为什么宋女官就是不为所动呢?她为什么就不能柔情小意哄陛下开心,非跟陛下闹不痛快呢?依陛下对她的宠爱,后半辈子的富贵还用愁吗?

        元公公不解,也不敢多说,只能暗自提起精神,紧着皮儿好生伺候着。

        宋虞回了揽月宫,赵奉易孤身回了宁曦殿。宋虞那番伤人的话,不断地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一刀一刀剜他的心。

        什么叫“不想再喜欢他”了呢?喜欢他这件事,让她痛苦了?让她为难了?

        赵奉易重重的一拳锤在桌案上,吓得周身伺候的宫人一个哆嗦。

        那个女人居然不冷不热地说:“陛下后宫佳丽三千,要何美人没有?臣女已过双十年华,年长色衰,陛下何必执着,倒堕了贤君的名声。”

        赵奉易快要怄死了,她当他什么人?在她眼里,他就只会贪图人美色是吗?

        从前她满心都是宋家,宋家的名声,宋家的基业,为了宋家她不惜将自己这辈子都搭了进去。而现在,她又一心为她那妹妹打算,为老家宋府一窝小崽子打算,甚至还有心挂念着她那青梅竹马的前程,偏偏半分心思也不愿分给他!

        赵奉易扪心自问,他待她还不够好吗?她为什么对段识渊都是笑脸相迎,唯独对他冷脸疏离呢?

        之前他不愿让宋虞去诏狱,无非是怕因着囚禁宋萝的事遭她怨怼。而现在……赵奉易突然就冒出了恶劣的想法。

        她该去看看的,去诏狱看看她的姊妹和外甥女,就该知道,有求于人该是什么态度了。

        他恶劣地勾唇笑了声,抬手唤来了元公公,元公公附耳倾听完陛下的吩咐,震惊地拂尘都要从怀里滑到地上了。

        “可是陛下……”元公公本着谨慎的态度,再三确认,“您已将令牌给了宋女官,这几天宋女官是一定会去探望的,您之前还对……”

        “多话。”帝王眉眼冷硬,语气不虞,元公公不敢多说别的,匆匆领命办事去了。

        赵奉易转头看向窗外,萧瑟的风顺着窗户缝隙往里钻,天空阴沉沉的,一片灰白。

        要下雪了。

        他低头吃吃地笑起来,那没良心的就是这样,她是记不住你对她的好的。

        ……

        纵然赵奉易叫宋虞惹不痛快了,探望宋侧妃这事儿到底是允了,不枉她牺牲色相作陪。

        拿着赵奉易给的令牌,宋虞叫绿柳备了些吃食点心,一路奔向诏狱。赵奉易许了她一刻钟的时间。

        诏狱是什么地方?阴暗潮湿,虫鼠横行,宋虞一想到自己娇弱的妹妹在那等地方关着,自己却在揽月宫好生做三品女官,心里愧疚得快要哭出来。

        掌管诏狱的狱卒不是一般人,是皇上嫡系的暗卫。编号九的暗卫查看了宋虞的令牌,知道是主子的意思,便放了行,只身上前带路。眉眼低垂时,悄悄打量了眼宋虞,顿时心生感慨。

        当时众人捉拿晋王府叛党归案,是陛下亲眼盯的案子。血洗晋王府,晋王那宋侧妃一同被缉拿时,陛下还盯着她瞧了良久,本以为是陛下对那貌美的宋侧妃起了意思,可后来陛下又毫不留情地将人发落入狱。

        现在看来……眼前这位怕才是正宫。

        九号暗卫自个儿在心里咂摸一番,了然地摇了摇头。

        宋虞不知暗卫的心理变化,只顾着噙着泪,跟着暗卫顺着黑暗的甬道往里走,空气里弥漫着血和霉味,令人作呕。

        “到了。”那暗卫开了铁铸的门,冷硬又客气道,“一刻钟。”

        宋虞道了谢,拿着食盒进了门。

        宋萝与赵涟漪被关在简陋狭窄的单间,除了角落一张床和中间一盆取暖的火炭以外别无其他。墙上血迹斑驳,不难看出曾经用过刑的痕迹,颇为恐怖。空气里弥漫着腐烂的血腥味,甚至还能听见有耗子蹿过墙根发出的吱吱声和窸窣声响。

        黑暗中,宋虞只模模糊糊瞧见床上缩着两个人,宋虞没忍住泪意,唤了声:“阿萝,阿妹!”

        床上的人似乎有了反应,挣扎着坐起来,眯着眼睛看着门口的人影,呆呆愣愣细声呢喃:“老天,我这是做梦了么……”

        宋虞哪里忍得住,扑上去一下子将妹妹抱进怀里,哭出了声:“阿萝,是姐姐啊,姐姐来了……”

        姐姐这个称呼对宋萝来说并不陌生,晋王府的王妃,几位侧妃,年龄比她大的,她都要唤一声姐姐。可这位抱着她痛哭的,却让她升起了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姐姐……”她不可思议地仰起头,死死盯着宋虞,干瘪的手指抚上宋虞的面颊,“是……阿姐吗?”

        是阿姐吗?那个自她十三岁就离她而去十年未见过一面的亲生姐姐?是因为与晋王府避嫌再也没有联系过的姐姐?是那个与祖父踏出京城再也不会回来的阿姐?

        “是我,是阿姐,宋虞。”

        “我是在做梦吧?”宋萝呆呆地,“怎么可能是阿姐呢?阿姐怎么可能会来京城?”

        她在端详宋虞的时候,宋虞也在看她。

        “阿姐曾无数次地想,如果咱们阿萝长大,该会是何等绝色模样。”宋虞抚摸宋萝瘦削的脸颊,泪滴滚落下来,“可是阿姐没能等到阿萝长大,阿姐想,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阿萝了……”

        滚烫的泪滴落在脸上,宋萝这才有了一丝真实感,抱着宋虞大声哭了起来。

        “现在,阿姐可以好好看看阿萝了。”宋萝握住宋虞的手,贴着自己面颊,泣不成声,“阿萝长大了啊……”

        十年,那个糯糯软软的妹妹已然变了样子,不知她这十年在晋王府过得怎么样,但就这些日子在诏狱,就已经快将她磋磨得不成人样。

        脸颊凹陷下去,瘦得下巴尖尖的,数日不见太阳让她皮肤透着病态的白。她面容与宋虞有三四分肖像,姐妹二人都是骨架小的身形,宋虞已经够瘦削了,可如今妹妹在自己怀里,竟比自己还要瘦小。

        “是阿姐啊……”

        赵涟漪年纪与令微公主相仿,也曾是晋王府锦衣玉食的小姐,颇受晋王疼爱,庶出之身还被晋王请封了县主。只是突生变故,家破人亡,赵涟漪一个孩子,不知刺激到了哪儿,现在整个人都是呆呆傻傻的,看着母亲哭,一时被吓到,自己也哇哇大哭起来。

        宋萝又忙着哄女儿,一时手忙脚乱。

        宋虞一手搂大的,一手抱小的,三人相依偎,颇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

        毕竟,这个世界上,只有彼此是仅剩的最亲近的血亲了。

        “是阿姐没用。”宋虞抱着自家妹妹呢喃着,“阿姐没本事接你们出去,让阿萝在这儿受委屈了!”

        宋虞后悔死了,她就不该跟赵奉易赌气,她早该顺从他的,不就是一副身躯皮肉么,给他又怎样?她就不该为了争那一口气忤逆他,若是早早遂了他的心意,说不定就正如云蕴蓉的所说的那样,也许就有机会接妹妹出来了。

        宋萝摇摇头:“不,没有阿姐,我与涟漪哪能活到今天,陛下是看在往日情分上,才饶我们一命的。”

        宋虞叹气:“哪里是我的颜面,要看也是祖父的颜面。”

        宋萝心知不是的,凭祖父与六皇子,也就是当今陛下的师生情谊,陛下断不会饶过她们母女。当年齐太傅不也曾是陛下老师么?牵扯到夺嫡的事,还不一样被发落了。晋王府阖府上下只活下来了她与涟漪,看的是谁的脸面,自然不必多说了。

        宋萝拉着她的手,急切道:“阿姐怎会突然回京?家里可好?父亲母亲可都安好?”

        在晋王府做侧妃的十年,她谨小慎微,几乎与世隔绝。宋家不牵扯夺嫡之事,出了她这个侧妃娘娘已是有辱门楣。当初祖父匆匆将她嫁进晋王府,回头立马辞官返乡,已是与她划清界限。

        她与生她养她的宋府,整整十年未有联系。

        宋虞闻言,手一顿,眼神黯淡下来:“父亲,去世已有七八年,母亲在年前……也撒手人寰了。如今这个宋家,只剩我了。”

        “没了?父亲?娘亲?没了?”宋萝如遭雷劈,脸色瞬时惨白,“怎么可能呢?父亲身强力壮,娘亲也还这么年轻,不可能,不可能的……”

        她失魂落魄喃喃自语,因着身份特殊,她从不敢与家里联系,生怕给家里引来什么灾祸,可是疼爱她的父亲母亲,却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归了去……

        “我真是混账……”宋萝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抽泣着,“我连父亲母亲过身,都不知道啊!丧礼上未有我的仪仗,灵堂里没有我的蒲团……我,我这个不孝女……”

        “都过去了,阿萝。各有难处,父亲母亲不会怪你的。”宋虞搂着小妹,忍不住汹涌的泪水,“母亲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远在京城的你,她咽气前,都还在喊着你的名字呀!”

        只是可惜临走前,都未能见她最疼爱的小女儿一面。

        “这诏狱哪是能长待的地方,你放心,无论如何,阿姐一定会想法子,将你们俩接出去!”宋虞擦干眼泪,看着宋萝郑重道,“阿姐不仅要带你出去,阿姐还要带你返乡,带你去爷娘坟上,亲手敬一杯酒,上一柱香……”

        “阿姐,没那么容易的。”宋萝捧着她的脸,苦涩地笑了声,“晋王余党尚未被完全打尽,今上仍有忌惮。我与涟漪身份特殊,陛下不会放我们出去的。”

        牵扯到政事,这都不是两个女人家能插手的。宋虞自然知道其中水深,可是那是她妹妹,她自然要为家人打算。

        宋虞咬唇:“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没关系的,阿姐。”宋萝安抚,“陛下待我们还算和气,我与涟漪在这儿待着也挺好,隔绝了那些腥风血雨,若我们出了去,怕不得有人拿我们做文章。”

        “阿姐啊,不用担心。”她将头埋进宋虞怀里,用力环着宋虞的腰,“我好好的,阿姐在外面也要好好的,等一切风平浪静,我们姐妹就能团聚了。”

        宋虞这才切身体会到了妹妹的变化,那个呆头呆脑,胆怯甚至有些愚笨的天真小姑娘,现在也会审时度势,头头是道分析局势,说好话哄她了。

        她叹了口气,轻轻抚摸宋萝的头发,这十年,阿萝在晋王府的日子,怕不是很好过吧……

        一个时辰时间有限,姐妹俩只草草说了会儿话,便听见门外那暗卫催促:“时辰到了。”

        宋虞再不舍,也该走了,留下吃食和一些衣服,许诺一定会再来看她。

        门缓缓关上,重新落了锁,透过铁制栏杆狭小的缝隙,宋萝蓦然提声:“阿姐!你记着,只有你好,我们才能好,阿姐,你要保重!”

        宋虞回头,隔着栏杆,妹妹苍白的脸映入眼帘,宋虞手帕捂住酸涩的鼻子,不再回头。

        人渐渐走远不见,宋萝冷了脸,扑到铁门口,怒问那守门暗卫:“我阿姐怎么会来?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这个暗卫编号为零,披着宽大的斗篷,遮住了半张脸,他阴恻恻地开口:“陛下要做什么岂是你我能置喙的?”

        明明是个暗卫,嗓音却如同公公一般,尖细又阴沉,让人听了颇为不舒服。

        “属下多嘴,还要告知宋侧妃一句,因着侧妃您对宋女官来说太过重要,惹陛下不痛快了。宋女官还会再来看您,该怎么做,侧妃冰雪聪明,当是知道的。”

        “他还是不是个男人?”宋萝横眉怒斥,一双美目气得要冒火,“自己没本事哄女人就罢了,偏要在我们妇孺身上下手?”

        “宋侧妃!”零号暗卫高声打断宋萝的话,语气带了威胁,“宋侧妃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合该为县主考虑考虑,县主年纪这么小,没了母亲,应该也活不下去吧?”

        宋萝偃了气势,滑坐在地上,抱着幼小的赵涟漪默默垂泪。

        “娘的涟漪呀……”

        女儿,要不是还惦念着女儿,她早该一头撞死,随晋王一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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