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言之有物 木之有情
人与人的思绪并不相通，梦境也各不相同。
在这个夜晚，有些人满腹愁肠，有些人则满怀期望。有些人睡得安稳，做了个好梦；有些人却被噩梦惊醒，再也无法安然入眠。
但时间会平等地对待地面上的每一个生命，既不会因为人的希望而停滞不前，也不会因为人的嫌恶而姗姗来迟。它就像无情的浪潮，自顾自地将承载着的万千生灵推向那海渊深处。
翌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揭开夜笼罩于这片大地的帷幕时，经历了一夜冲刷而有些零落的清晨街道展现在了汉中城生活的人们眼前，比平日里繁忙的街道稍稍显露的寂寞，更为深秋的清晨增添了一分寒意。
就在这样的清晨，一个车队，二十多人、四五辆车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地出了南门投风雨山方向而去。
“子玉，昨日爹爹提到的‘九贤子’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纪木手握缰绳，双腿轻夹马肚，驱马加快步伐来到秦瑾并排的位置，朝着稳坐在马鞍上的秦瑾问道。
秦瑾偏头看了纪木一眼，开始讲起了自己知道的信息。“‘九贤子’是蜀国境内颇有盛名的九个人，美名也好、凶名也罢，总之都是相当有影响力的人。”
“我到现在也只知道使庄主、无老先生跟号称‘铁砂龙’的沙苑子。其他人都是什么样的人？”
“我也只是听说，‘九贤子’之所以有名望，是因为他们有各自独到之处，像使庄主以仁义散财著称，无老先生以他妙手回春的医术著称，你所说的沙苑子则是以勇武过人著称。此外还有桃李满天下的娑婆婆，清正廉洁的石太尉，以及蜀国最大的商贾银蟾指等。”
“也就是说他们本身并无关联，只是人们习惯将他们并称？”
秦瑾点点头，有些不以为然地道。“‘九贤子’不过是个噱头，也不知是何人传出来的。如今正值乱世，蜀国山水之间隐藏的能人异士不可尽数，偶尔出现一些难以用常理揣度的人和物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原来如此......”纪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听闻秦瑾将这些信息娓娓道来之时，纪木再次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如父亲所说，确实是江湖经验浅薄。
纪木常年待在汉中，对江湖之事不甚了解，因此这种在江湖人眼里都是常识的问题对于纪木来说却如同刚采下的茶叶般，新鲜着呢。
众人行了一个时辰左右，终于是到了风雨山脚下，只见两座大山危峰绮丽，怪石嶙峋，树林掩映间小道藏于其中，颇有曲径通幽之妙。
顺着两边向上望去，又见云雾飘渺浮于峰顶，林茂草深仿佛仙人住所般，地势不可谓不险峻。所谓“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倒有几分形象。
“秦贵人，此处名叫风蛇谷，取谷间小道去沿着南江便是通往汉昌县的道路。只因处于风雨山与蛇山之间，因此得名风蛇谷。西边这座山虽然以蛇为名，但其实山上的蛇并不多，只因为它的山形如同大蛇那般蜿蜒曲折，所以才被称作蛇山。”
队伍中的向导是长年奔走于通州与汉中的家中商铺主事，因此对这里的地理环境很是熟悉。秦瑾来到汉中不过一年，主事知道秦瑾对此处并不熟悉，所以一路上为秦瑾介绍着。就连一旁的林默语与纪木也听得津津有味。
“反倒是东边的崌山，江水当中钩蛇颇多，其中有些体长达数丈，经常听说有人或牲畜被大蛇拖入水底。我们这边倒是平静许多，但树林荒草茂密，无人愿意上山，因此只在蛇山北边设下猎场，供人狩猎。”
“没错，虽然此处看似凶险，但北边猎场有汉中侯的人马，商队都能安心通过，不用担心有马贼之类的抢夺货物马匹。”
“停！”纪木话音刚落，秦瑾却突然间高高举起自己的右手，示意众人停下脚步。
“怎么了？”纪木对秦瑾的举动感到十分疑惑，刚想询问时，却被秦瑾噤声的动作制止了。
纪木顺着秦瑾的视线望去，只见蛇山脚下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由于植被丰茂，树荫几乎将光线遮完全挡了去，因而显得十分幽暗与深邃。但纪木环视一周，除了杂乱的灌木丛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取把弓来。”秦瑾微微偏头吩咐道，但目光却始终盯着一处。
待人将短弓交到秦瑾手上时，秦瑾熟练地搭箭上弦。秦瑾上身于马背上稳扎，左手持弓，右手拉弦至于胸前，目光如鹰眼般锐利而带有锋芒。
说时迟那时快，秦瑾放开弓弦，一道寒芒破风而出，如同夜过流星般窜入树丛。
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哀嚎从树林中传出，随后一只狼形生物从树丛中露出身形，拖着被箭射穿的后腿正要往山上而去。
秦瑾却没有给它机会，再次拉弓。这一箭正中它的后颈，从下颚穿出。只见它眼中满是不甘，最终倒在地上抽搐着，殷红的血液从伤口爬出来直往下滴，口鼻吸进去的气全都从喉咙冲了出来，鼓起了许多血泡。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畜生。”秦瑾将弓扔给了马下的随从。
“哎呀，原来秦贵人不仅善骑，连箭术也如此了得。”向导向秦瑾举起大拇指，赞不绝口。
“若是只懂读书不懂骑射，我与那些腐儒又有何异？”
“文能通经史，武能射荼狼，子玉确为英才。不知你是在何处学得这骑射之术的？莫非是南山苑？”
纪木只听过南山苑的大名，却不知南山苑到底教些什么，未入学院的纪木对此颇有兴趣。
蜀国的士族绝大多数都是拜于声名在外的名士门下，尤其是在地方或者朝廷为官的名士。除此之外，更为优秀的人可以选择参加联考进入太学院或者南山苑。
太学院是朝廷设立的学习之所，其中的绝大多数太学生都是官员之后。太学院也是读书人入朝为官的最佳选择。
除了太学院以外，最有名的当属南山苑了。在这里学习的有许多都是家境很普通的儒生或者武人，任何人只要通过考试就能进入南山苑学习。
又因为南山苑位于秦、楚、蜀三国交界处，因此三国的英才都汇聚于此。南山苑少了太学院的官僚气息，更注重学生的才能，具有真正才能的人才能在这里获得尊重。
“南山苑确实开设有骑、射科目，不过在进南山苑前我的哥哥们就教会了我如何骑射。”
谈话间，有人已经将那狼形生物拎了回来。这可是山珍，没人傻到让它在林间自行腐烂而化作养护树木的肥料，或是成为其他野兽的腹中之食。
“此是何野兽？”秦瑾看着那狼形生物却认不得它的名字。
那生物介于狐狸与狼之间，身形与狼相似，却长着一条白色的尾巴，头顶还长有一对长长的耳朵。
“这......”纪木偶倒蛇山狩猎，本以为自己可为秦瑾解惑，却不想他也认之不得，“我也是第一次见。杨主事，你认得此为何兽？”
“这野兽我也是第一次见，看外形倒符合传说中的描述。”
“您是指？”
“弛狼。传说这种野兽是一种灾兽，它出现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会发生战乱。”
“这样说来我似乎也有听说过。这就是弛狼么？”秦瑾低头看向那已经死去的野兽，心中与书上所看到的弛狼作对比，发现确有相似之处。
“此兽被秦贵人射死，贵人恐有兵戎加身啊。”主事眼中露出些许担忧之色。
“你胡说些什么。”纪木厉声喝道。
秦瑾止住纪木，眼中却多出了一份笑意，丝毫不介意主事所说自己将陷战事。
秦瑾安抚被喝退的主事道。“杨主事，此兽既象征战事，我将之射死岂不等同于我将战事止于弓弦之间。”
闻言众人皆笑。
如此飘渺传说，却不过是人们口间一桩笑谈罢了。众人也不在意，只背了弛狼尸首往风蛇谷深处去。
如此行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傍晚来到了江州城。
“这江州怎么说也是江阴侯驻地，为何生得如此荒凉？”看到江州城内死气沉沉，日还未落时街道上竟无几家是开着门的，习惯了汉中繁华景象的纪木禁不住发问。
“唉，想江州当年也并非这般模样。大少爷可能不太清楚，以前的江州铁器在整个蜀国也都是出了名的，收归冶铁司掌管后，现在基本上只造军队用的制式兵器。”
杨主事显然知道当年蜀国颁布盐铁法的那段历史，面对如今凋敝的江州，也是唏嘘不已。
“为何如此？”
纪木不似秦瑾那般，对蜀国当今的社会状况接触颇浅，盐铁法催生出的腐败对于纪木来说如同空中楼阁那般难以想象。
“大少爷，此事不便在大街上多说，先找到传舍再与少爷细谈。”
盐铁法乃是朝廷颁布的铁律，一不小心可能就会犯下妄议朝政的重罪。
不多时，众人在城南找到一家相对较大的传舍。
纪木要了九间上房，安排秦瑾住在地字号房间，自己和林默语、白留住在隔壁的人字号房间以作照应，剩下的人也是三人一间在传舍入住。
准备晚飧时，却不想店家无多少储粮招待众人，纪木只得安排杀了一匹马来做晚飧。
一切安排好后，纪木到大厅休息，却见秦瑾立于门口，眼望太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秦瑾思考正入神时，纪木上前询问。
“子玉，你怎么了？进了城后就不见你开口。”
“大少爷，我......”面对纪木的提问，秦瑾却有些三缄其口，目光闪躲着，双手捏住腰间虎形玉饰不断摩擦着，最后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道，“我之所以想在江州落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到秦府看看。”
“秦府？你在江州还有亲属么？”纪木感到有些讶异。
秦瑾却轻轻摇摇头，目光低垂。“我想去祭拜他们。”
纪木知道自己失言了，即便知道秦瑾不会介意但心中仍生出些许愧疚，“...我明白了，我让店家去准备香纸和整鸡，晚飧过后我陪你一起去。”
秦瑾道谢。纪木寻找店家往里去，却禁不住回头望去。
门口的俊美青年，沐浴在逐渐明亮的星辉下，被夜染成湛蓝色的劲装勾勒出青年那孤独而又悲伤的背影，如同天空中的太阴般，不过是一团被辉光修饰的着的空洞罢了。
他会想些什么呢？不知道。
自己真的帮到他了么？不知道。
自己值得他依靠么？不知道。
纪木想将他从过去的深渊中拉回来，但自己认识秦瑾不过一年，凭借一年的了解就妄图去理解一个人未免太过于傲慢。纪木心想，自己对于秦瑾来说或许不过是个略微有些好心的富家少爷罢了，自己永远无法成为秦常潇。
纪木感到胸中被什么哽住一般，一股猛烈的恶心感冲上喉间，却硬生生地被纪木将之化作嘴角的一声长长的叹息。
晚飧过后，两人悄悄出了传舍往秦府而去。
纪木陪在一旁，看着秦瑾平静地将贡品置于碑前，然后按照祭祀的流程一步步往下进行。
然而秦瑾表现得越平静，纪木胸中的苦闷就愈发沉重。这股沉重如同他在母亲刚去世那几年为母亲礼祀时的心情如出一辙。
同时，纪木也暗暗下定决心，自己定要成为秦瑾最信任的助力，哪怕与这片大地上的任何人为敌也要让秦瑾取回原本属于他的生活。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苍老无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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