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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具体的年代已然不可考据,而据能找到的记载中,人们可以发现,这个世界,并非是那么的安全和完整的,在常世与彼世的边界之间存在漏洞,他们称之为“黄泉之门”。那是可以引渡世间灵魂去往彼世的地方,但也是极其危险的,属于两方世界的交界及漏洞,“黄泉之门”时常会将属于黄泉那边的东西带到常世之中,若没有封印,常世与彼世的边界就会模糊,生与死的概念也会改变,稍有不慎就会造成巨大的灾难。

        曾经确实出现了一些事故,那个年代,被归类为神隐的人有些多了。所幸在晴世出生之前,已有三处“黄泉之门”被封印,为了寻求长久的稳定,昔年神社本厅的上代大神官带领三十三人以自身为人柱沉入远离本土的胧月岛深处“彼岸湖”中,借助胧月岛的特殊地理位置将此处的黄泉之门让其与自身化为的“器”产生共鸣,创造出一片巨大到可以笼罩整个胧月岛的领域,又使自身与那三处封印相连结,他们永久沉睡,也永世都会无知无觉地为亡魂引渡着。

        从前为了引渡亡魂而举行的“归来迎”仪式渐渐成了书中记载“黄泉之门”所涉及的一部分故事而已,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了。

        可现在,大神官让晴世去举行“归来迎”?

        “开什么玩笑?”神宫椿子伸手将那封信函推开,“我记得的,成为器巫女完成仪式后灵魂都出现了问题的,甚至、甚至……”甚至,曾经的胧月岛的岛民多半都已丧命。

        同是与黄泉之门相关的神社宫司,水笼清寿对于相关信息收集的自然会更多一些,当年的胧月岛也出过意外,不过是现任神主正好是胧月岛的月守巫女后裔,最后以有端正之音的【月守歌】镇住了狂乱的灵魂,使他们安全地引渡到彼岸。后来加上神社本厅介入,将胧月岛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全部送回本厅,进行研究和培养,最后,上代大神官才能完成自己的构想。

        但是,水笼清寿无能为力,“大神官心意已决,过几日,他会亲自来接晴世走。”

        神宫慈范眉头紧蹙,“只是因为晴世的精神出现了问题吗?”

        “是的,据胧月岛工匠世家四方月家还能找到的记载上看,带上特制的假面,举行正确的仪式,人的灵魂会回到出生与消亡开始的那个点。”水笼清寿的视线扫向屋内的一片狼藉,轻声说道:“大神官大约觉得,晴世的灵魂迷失了,与其不知期限的等待,不如直接把晴世的灵魂清洗一遍。”

        “清洗?”神宫雏惠回来时,听到水笼清寿的话,视线移到桌上的信函,她快步上前,直接拆开。

        信上的内容简练直接,神宫雏惠飞快地把信读完一遍,觉得自己不能接受大神官的说法,手中拿着的信纸微微地颤抖:“从仪式中结束后,晴世就会像以前一样回到我身边吗?大神官可以保证吗?回来的,真的是晴世吗?”

        “雏惠君,无论身为父母的你们是如何想的,神社本厅,乃至整个神道一侧为封印黄泉之门而竭尽全力的人员,看重的从来不是这些,他们需要的都是一个意志坚定、能永世镇压夜泉的‘永久花’。”水笼清寿这些时日,眼见着从小看着长大的晴世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两鬓间的白发也多了许多,“作为晴世的师傅,我心中希望晴世是原来的晴世,但独一无二的‘夜泉体’只有这具。”如果此刻不能狠下心来,日后的“夜泉”或许仍旧会出现山鸣,需要置放的柩笼和被带往日上山的人只会更多。

        历代水笼神社大宫司的使命,是镇压夜泉,阻止夜泉祸及人间。

        晴世是独一无二的晴世,可“夜泉体”也是。

        所以水笼清寿脑海中晃过晴世的影子,最终还是一咬牙,说:“晴世还不满七岁,如果她的灵魂真的在仪式中被带走了,就当是神太喜爱她,不忍她再受苦吧。”

        “我们知道了。”神宫慈范抬眼与水笼清寿对视,目光沉沉,一字一顿:“我们明白的。”

        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晴世,降生到这个世上,注定是要走在最深的黑暗中,四周无光之时,她便是唯一的光。但是,也许是神宫慈范已经老了,人老了,心不是越发的冷硬,那就会变得软弱,看着在曾经在自己面前欢笑、无忧无虑的晴世,谁会真的愿意就这样放弃了她呢?

        目送晴世戴着黑纱,小手笼罩在特制的手套之中,被人牵着离开的时候,椿子和雏惠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哭声,而浅水崇次,他的这个女婿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晴世!”神宫慈范朝那个孩子大喊。

        这一次,那个孩子好像认清了自己的名字,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

        隔着黑纱,神宫慈范看不清晴世的神情,但他感觉,此刻晴世是醒着的,总要和她说些什么,万一呢?万一呢?

        他大步走到晴世的面前,伸手抚过孙女的头顶,执起孩子小小的手,额头抵在那掌心之上,良久。

        “这次,晴世自己出门了,没有我们,要坚强一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怕的,晴世是勇敢的孩子。”神宫慈范微笑着,如他每次见到晴世那般,“记得和神明大人说一下,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妈妈都在等你回家,你一定要回来。”

        晴世不哭也不笑,如今的她就像是一个打扮精致的人偶。

        “……好。”一切就像是被放慢了一样,神宫慈范呆呆地看着晴世张口,轻轻地说出那句应答,轻得仿佛是他的一个错觉。随后,晴世就被人带着,坐上了离开永山的黑色轿车。

        你一定要回来。

        ……好。

        不论隔着山、隔着海,在深深的黑暗中,还是在无尽的混乱里,你一定要回来。

        作为晴世,回到我们身边来。

        ——

        晴世的记忆,从那天跟着小雫老师一起去读绘本的时候,开始变得有些怪异。

        她只记得,自己是第一次,没有隔着黑纱看清别人的样子,看得很清楚,小雫老师有一双茶色的眼睛,很好看。后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像是,耳朵和眼睛像是被人捂住了一样,看不懂眼前的人是谁,水笼师傅?不,好像,她应该叫他清寿伯父,耳朵有时可以听见爸爸妈妈的声音,但更多的,像是以前家里坏掉的收音机一样,不通畅的说话声音。

        有时候声音很大,有时候声音很小,还有可怕的怪物,怪物碰到她的时候,好疼,怎么会一直这么疼呢?她好像有尖叫吧?遇到可怕的怪物,长发公主会反抗吗?为什么听不到呢?为什么还没有王子或是骑士来救她呢?长发公主是什么?

        “晴世!”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到了耳朵里,最近经常会听见这几个音,好奇怪,为什么她会回头呢?

        这个人走到她的面前,和她说了好多话,叽里呱啦的,很多都听不明白。

        “你一定要回来。”

        啊,这句话,她听懂了。她要回来,回来,回到……回到、哪里?

        “好。”我要回来。

        似乎是一个有好多虫,还有很多山的地方。

        有个东西戴在脸上,很不舒服。但是,耳朵里的声音少了好多,好安静。咚咚的声音,是什么?感觉轻飘飘的,手放到了合适的位置,脚也踩在了松软的地方,有人在唱歌,好想跟着一起唱,可是我听不懂,但是手脚动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了另外一个声音,从胸口里面传出来的声音。胸口里面,有个东西,也在唱歌。

        此刻,位于本州以南的胧月岛,重新修建过的月蚀堂中,安生国彦脸戴面具,就像曾经参与胧月岛仪式的岛民一样,持着一盏烛火,看着正中央被围绕着的红衣女童逐渐开始癫狂的舞蹈,她脚下的舞步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能跳出来的了,可没有人觉得惊讶,也没有人提醒,围绕着她的奏巫女演奏的乐声逐渐开始急促起来。

        长发飞扬,戴着假面的器巫女晴世在逐渐明亮起来的月光中手指开始无意识的痉挛。

        水无月流歌站在月蚀堂外,望着天上逐渐开始向这边偏移的月亮,她知道,“归来迎”仪式已经开始举行了一半了。她紧张得心脏就要跳出胸膛。

        这是她这么多年以来不断修正的月守歌第一次参与到仪式之中,里面进行仪式的器巫女姓甚名谁,她当然是清楚的,而那五个奏巫女也是她手把手教导出来的,一切看起来都还算平静,可是,水无月流歌也是做母亲的人了。看着幼小的孩子被人换上华丽的红色和服,戴上假面推到正中央举行仪式,还需要在那不眠不休跳上整夜,等待月蚀降临。她只能跪在地上,对着月亮,向已经到达彼岸的母亲、父亲祈祷,一定要让这次的仪式成功。

        要成功开启零域,成功让晴世的灵魂回到她的身体里。

        一定不要失败。

        否则,安生国彦,这一代的大神官,一定会把那个孩子直接送进彼岸湖的。

        不知是否是水无月流歌的祈祷真的起了作用,还是晴世足够的坚强,眼见着月亮一点点移到月蚀堂的中央,乐声也逐渐变得高昂起来。这个已经被施放了巨大领域的胧月岛竟然吸引来无数亡魂,化为微弱的光,如夜色中的萤火,向着离月亮最近的地方靠近。

        水无月流歌踉跄着爬起身,摸了一下自己怀中那面镜子,朝着曾经爬上去过的月读崎灯塔,那个最靠近月亮的地方跑去。

        与当年的不同的是,再没有那些盘桓不散的亡魂出现了,她虔诚地爬出胎道,登上灯塔顶层,对面就是彼岸湖,湖上依旧伫立着黑色的绑着注连绳的鸟居。

        湖面平静无波,宛如一面镜子,月亮在天上,也在湖中,被一座巨大的鸟居隔开。水无月流歌亲眼目睹黑色的影子逐渐将月亮吞噬殆尽,几乎就在刹那间,湖面的那轮月亮化为一个圆形的深渊,任何水流都无法落入其中,而漫天的犹如萤火一般的亡魂似流星一样,奔如其内。恍若当年。

        而另一边的月蚀堂,“归来迎”仪式已到达尾声,奏巫女纷纷停下了演奏,而器巫女瘫坐在月光之中,仰起头,面具中刻有孔洞的地方,隐约像有什么钻入其中。

        只听“啪嗒”一声,假面脱落,跌在红色的衣摆上,面具下的脸紧闭双眸,雪白的皮肤上渐渐显现出“柊与蛇”——那象征着痛苦的刺青。女孩张开嘴巴,不晓得是要说话,还是喊痛,她全身上下的肌肉正在不断地痉挛,口中竟涌出了黑色的像血又像水的东西,滴落在雪白的衣襟上。

        安生国彦见状,立即喝退周围的奏巫女:“你们一干人等,立即乘坐小船离开胧月岛!”而他自己却走上前去,在黑泽晴世周围一米内用灵力画出一道道符文。

        晴世身上的刺青如同有生命一般,不断地在游走,紧闭的双眸,眼角分泌出的黑色眼泪碰到那刺青时,疯狂翻腾的蛇纹似乎在她的皮肉内呼痛。此刻的晴世就像是一个盛满了黑色泉水的容器,受到外界的刺激,那黑泉便不断地向外溢泄。

        雪白的衣襟,红色的和服,逐渐被那黑泉染黑,失去本来的颜色,跌落的面具如同在她怀中,冷冷地注视着她。

        她的嘴巴,张张合合,似乎像要做些什么。安生国彦站在结界外,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好久才确定了她说的话:

        “要……回来,回……”

        答应了,一定要回来。

        可是,她是谁呢?她好像,和谁说话,要回哪里去……

        “……是、谁……我。”

        “黑泽晴世。”

        安生国彦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开口说道:“你是黑泽晴世。”

        命运注定你将沉入无尽的黑泽,你当用你盛满痛苦的灵魂晴照万世。

        你要回来,这不该是你消亡的时候。游出黑色的水,消灭痛苦的柊木与蛇,用你的眼睛盛放月光,带着你的灵魂、你的记忆,回到你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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