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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滢儿……滢儿……”

        虚空里,有人柔情似水地唤着,一声声敲打在灵魂深处。姜滢觉得自己的身体也随着这缥缈的喊声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

        她似乎变成了一缕青烟,又似乎变成了一抹轻纱,随意飘来荡去。

        “滢儿!这是平安扣,咱们一起给爹爹打好络子,让他带着上战场……好不好?”

        “好啊……”姜滢下意识地应了声,却发现自己没发出任何声音。

        下一瞬,有一副模糊的场景在眼前呈现。

        那是夏日微醺的午后,年轻貌美的少妇抱着小女娃坐在院中大槐树下,勾着她的小手一起编绳结。——那是阿娘和她!

        姜滢眼眶一热,一阵风样扑过去,却也最终化成风飘散。

        “好孩子,你睁开眼看看祖母!你还这样年幼,怎舍得抛下你父亲和哥哥呢……”

        耳边的声音忽然变得苍老又哀婉,姜滢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一根线扯着往回拽,一点点变得沉重。

        床上面颊熏红的小姑娘病猫样儿轻哼一声,使出全身力气掀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映入眼帘的,是间既熟悉又陌生的屋子——她在伯府的住处。

        接着宣平伯夫人惊喜的脸就撞入视线,“孩子!你听到祖母的呼唤了?你醒了?!能不能听到?能不能开口说话?”

        她说话没有阿娘好听温柔……姜滢惺忪着双眼眨眨长睫,头一歪又昏死过去。

        不知又睡了多久后,姜滢又听见了那温柔的轻唤,这次她有经验许多,没两下就轻飘飘飞起来追着声音的方向飞去。

        这次看到的场景却是骇人非常,惊得她灵魂剧颤、雾一般的身体几欲荡碎。

        那样姣美爱笑的母亲,穿着自己最爱的那身冰蓝色曳地望仙裙,躺在她身边睡得安详,把自己永远地封印在风华正茂的年纪。

        ——这是她以往刻意遗忘不想记起的,母亲自尽那一日的场景。

        “噗——”床上只吊着一丝气息的小姑娘陡地坐起,张口喷出一大口血,溅得杏色床幔上绽开点点殷红,绚丽又惊悚。

        守在床边的三太太尖叫着跳起来,“快来人!”

        尖叫声里,姜滢嘴角挂着血滴,直挺挺砸回床褥间。

        慌乱的脚步声后,姜伯爷夫妇、大太太等人匆匆赶来,同来的还有姜伯爷舍下脸面亲自入宫请来的医正。

        宣平伯夫人看到满床的血,惊得脚步一乱险些跌倒。“医正大人!求您快看看这孩子!”

        房内如何兵荒马乱姜滢不知,细长银针扎进自己穴位里也丝毫不觉,因为她又随着梦境飘远了。

        这次,她到了处盛开着大片荼蘼红花的旷野,她的娘亲正穿着那件冰蓝色曳地望仙裙,笑意盈盈地张开怀抱笑望着她。

        姜滢低头看了眼自己,竟不再是轻飘飘的雾,而是实体模样。

        她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撞进娘亲怀里,狠狠地蹭了蹭那熟悉的温暖怀抱。

        “滢儿……滢儿……”娘亲抱着她,一遍遍眷恋地轻唤。

        姜滢扬起小脸,满眼期盼:“娘!你是来带我走的吗?跟你去黄泉吗?我愿意的!”

        活着太累了!要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钓鱼读书、一个人在暴雨天猫在被子里数雷声……甚至连打架都是一个人,没人帮忙的……

        “我的滢儿受委屈了!”顾氏眼泪一滴滴掉着,轻柔抚摸她瘦弱的胳膊。“阿娘从没后悔过当日决定,只后悔不该扔下你们兄妹独自赴死。你还那样小,正是养成脾性的重要阶段,却被那徐氏刻意养偏,骄纵自傲、暴躁任性,以至于往后的人生都不顺遂。”

        姜滢不懂,“阿娘为何如此说?我不是就要死了吗,怎还会不顺遂?”

        “你本就阳寿未尽,不会死的。”顾氏摇摇头,回头来了眼自己来的方向,凄苦一笑:“阿娘死后心有挂念不愿投胎,好在有几世的善缘和学问傍身,在黄泉司里担着些闲职,兢兢业业数年只为再见面的那一日。以往你身体结实阳气盛我入不得梦,只能赶着这时机来寻你,好好交代一番……”

        “阿娘,我不想听!我也不想活着了,活着太累了!爹爹整日在军中每月才回来一两次,徐氏处处宠着顺着我,却总巴望着从我这扣些好处;姜澜处处和我作对、阴谋算计我;府中下人们也都不曾真心待我,面上恭敬着背后却暗骂我是煞星……”

        姜滢越说越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我哪里错了呢?我的鞭子不抽到那些刁奴身上,她们就敢阳奉阴违给我喝馊的汤饭;我若在徐氏面前不拿出狠厉的姿态,她就会欺我年幼把您留下的嫁妆都搬空了……还有姜澜,就算她惹我一次就要挨上一次揍,外祖家送来的衣裳首饰还是有几样进了她的柜子……爹爹那样忙,怎么顾得上我?他在边境守卫日日面对险境,我不敢跟他说起这些琐碎事情,怕影响他的心情害他受伤……哥哥……”

        哭到最后,姜滢几乎要背过气去,无法成句。

        母亲去时她才五岁,爹爹伤怀难过把自己关在房里将近一个月,再次出现后就把哥哥送到宁州外祖家读书,提拔了上封送的良妾徐氏暂代管家之职,独自回辽州赴任去了。

        可怜她一个五岁的孩子,像往常一样依偎在母亲怀中香甜睡去,再醒来时却是天翻地覆。母亲服毒自尽了、父亲伤心隐匿、哥哥远赴他乡……

        她不懂、不理解、也不适应,但没人在意了。没人管她心里有多慌乱不安、没人管她在将军府里如何生存、没人管她会不会孤独害怕……她只能披上铠甲独自面对。

        顾氏满脸是泪,眼中的哀恸满满地似要溢出来。她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给姜滢擦泪,托着她的脸颊哭着哀求:“阿娘对不起你!可阿娘没有选择啊,孩子!我若不死,如何安新皇的心,如何保全你爹和你们兄妹呢?!阿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绝不是他们口中的煞星!你是阿娘最乖巧懂事的滢儿啊……你出生时我和你爹爹选了“滢”字,就是希望你能如水般清澈,阿娘对你唯一的期许就是能健康快乐地成长,平安顺遂一生。你以前是那么单纯善良的孩子,是阿娘害了你啊……”

        母女哭诉的当口,荼蘼红花深处忽地传来空灵冷漠的提醒:“时辰要到了。”

        顾氏脸色骤变,几分不舍几分哀恸地拉着姜滢,急切地道:“阿娘与西京城外金坛山玉霞观的清禾道长乃是幼年相识的知己故交,离世后也正是靠着他做法引魂才能安然到地府,稍后我会请他去姜府救你。接下来我交代你的三件事,你一定要记好!第一:离开姜家到你外祖家去,到你哥哥到身边,你外公是当世大儒胸有丘壑,且对阿娘疼宠怜爱,只有他才能真心教导你,也只有你血脉相连的哥哥会真心护你疼你;”

        “第二:回东都去北郊三十里外落玉庄,寻以前在我身边侍候的田姑姑,她会把我没登在嫁妆簿子上的私产交给你。你身边没有忠心的人是不行的,可以放心用她。”

        “第三件,也是最紧要的一件。阿娘希望你做回原来的自己,做一个开朗热忱的女孩。要明媚地笑、大声地哭、真诚的喜欢、坦荡地活在阳光下,不要用尖刺和铠甲来面对人生。”

        随着大幅绽开的朵朵红花渐渐褪色消散,顾氏的语气也越来越急。

        “阿娘别走!”姜滢心中腾起不好的预感,死死抱住顾氏。

        顾氏回抱住瘦弱的女儿,泪如雨下:“滢儿,阿娘这几年勤勉劳作攒下的福运,只够见你这一面了。待我过了那奈何桥,咱们母女就真的永无再见之日了,阿娘不舍得你,却难逃天地轮回……”

        “离开前,阿娘求着判官看了眼你的命簿……”顾氏忽地压低声音,凑近姜滢耳边。“我会把偷看到的场景塞进你的梦里,切记不可与外人道,如何抉择才能避祸你要想清楚!”

        红花消散的瞬间,顾氏的身体也一点点变得透明,最终化作一缕轻烟飘散。

        “阿娘——”姜滢凄厉喊叫着,追出两步后摔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缕轻烟消散于视野。

        姜府三姑娘高热昏迷三日,姜家连西陵王府的医正都请来了也还是无力回天,宣平伯夫人哭了一场又一场,开始命人准备后事。

        第四日清晨,姜滢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显见已是油尽灯枯。府里绣娘忙了几日才赶制出寿衣,正要换上呢,管家却说门外有一个道长登门,自称有救人之法。

        姜伯爷本来不信,但挨不住宣平伯夫人又哭又求,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也就允了。

        那道长三十岁上下的年纪,面皮白净眉目清润,当真有几分慈怀济世的模样。

        “贫道清禾,来自西京城外金坛山玉霞观。”

        宣平伯夫人一听,心里又信了几分。玉霞观是远近闻名的道观,城中许多勋贵都喜欢去那里祈福,宣平伯夫人每年都去上几次,虽从未见过这位道长,但观中道士那样多,有喜欢清修、道法超然的也不奇怪。

        清禾道长也不废话,进门就道:“三姑娘是在水上被精怪侵扰才久病不愈,做场法事超度就可以了,现在就去准备!”

        这没什么难的!姜府管家是办了几十年差的,不到半个时辰就把道长列出的物品备齐了。

        清禾道长启坛做法,时而高声吟诵、时而绕床舞剑,忙乎了近一个时辰才轻喘着站回供案旁,长出一口气。

        “去摸摸三姑娘的热退了没。”

        能这么快?宣平伯夫人将信将疑地走到床边,竟发觉姜滢脸颊熏了几日的驼红稍退,等手摸上她额头,更是惊得连退三步。

        “伯、伯爷……”

        姜伯爷拧眉上前,宣平伯夫人一把攥住他胳膊,喜得直跺脚:“烧退了!真的退了!太神了!”

        没一会儿,才歇下没多久的大太太、三老爷、三太太都赶来了,众人一见这情形无论真心与否,面上都是笑盈盈的。

        大太太命人把香案撤了,又着人捧了一托盘银子来,足有百十两。“真是太感谢道长了!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请您务必笑纳!”

        清禾看了眼胸口起伏逐渐平稳的姜滢,浅笑着摆摆手:“我与贵府姑娘命中有此善缘,岂能被这俗物沾染。太太若有心向道,平日里多添些香火钱也就是了。贫道就此告辞!”

        宣平伯夫人拉着姜滢的手坐在床畔,扬声吩咐寻雪:“你知会府里大管事的一声,赶紧备车送道长回玉霞观。另外从我私账里再添上一百两,和这银子一起送到观中添置香火钱。”

        清禾道了声“无量天尊”,拂尘一扬转身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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