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喜福
穆迟昕被孟老太太折磨地几近崩溃，最后对老太太说话都用吼的，他废了大量的口水，才把老太太逼进了x光影像室去拍照。
护士把孟老太太从影像室推出来时，孟老太太怔愣不已，回头问护士：“这就完事了？”
“对啊。”护士把她交给穆迟昕。
穆迟昕陪她在休息大厅等着出结果时，接到了穆延峰的电话，对方还等着他过去吃饭，穆迟昕只好说有点事暂时去不了了。
他问老太太：“你晚上吃饭了吗？”
孟老太太连忙说：“吃了吃了，恁吃了莫有？莫有就赶紧去吃，不用管俺。”
穆迟昕自然不能把她自己留下出去吃饭，孟老太太看了他一会儿，小心翼翼道：“恁放心，俺会还你钱的，俺有钱，俺孙子也有钱。”
孟老太太身上只有一把散碎的零钱，是穆迟昕给她垫付的救护车钱，挂号费和诊费，她这么穷，穷困潦倒靠收废品捡破烂度日，也没有劳保医保，看病吃药全都得自己花钱，七十多岁了还供着一个高中生，一个大小伙子。
穆迟昕和隋镇麒一样，因为手里有钱，所以很少管大人要钱。
隋文岭会按时把钱打给隋镇麒，隋镇麒可能连自己手里有多少钱都没印象。
而他，穆延峰也经常给他钱，都是直接塞一摞现金，他花钱的地方少，自从搬过来还没买过什么东西，现在想想，他以前的旧衣服都没带过来，行李里都没有几件夏天穿的衣服。
“不用了，那人撞了你，医药费理应他拿，你就不用操心这些了，等着治病吧。”他瞥了眼老太太挽起来的裤腿，裤腿下露出的袜子都陈旧地全是毛边。
两人等结果的时候，方才出警的警察带着一个女警过来，分别给老太太和穆迟昕做笔录，老太太看见警察就害怕，但还是仔细把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
老太太说她原本是贴着路边正常骑车，撞她的那辆车是从对面过来的，因为居民楼里小路本来就窄，老太太就在路边停住了，想等对方车过去她再走，结果就在她停下的时候，那辆车突然一抖，一下子朝她撞了过来。
老太太被车刮倒了，那辆车往后退了一下，她以为那人要肇事逃逸，连忙挪到对方车前堵住了车。
谁知道车主下车之后非说她碰瓷，老太太跟他吵了半天也没吵出结果，后来就遇见了穆迟昕。
女警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长得很有英气，留着一头及耳短发，她注意到穆迟昕的目光，带着疑惑地认真看向他：“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只是觉得你看上去很眼熟。”
女警看了眼穆迟昕的校服，没有说什么，两个警察录完笔录后就走了，说会再联系他们。
因为挂的急诊，拍片结果也很快出来了，左腿确实骨折了，需要立刻手术，因为考虑到老太太的年纪和身体，所以选择保守石膏矫正法，医生开了单子，让穆迟昕去缴费。
孟老太太问了一句：“手术要多少钱？”
医生头都没抬，说：“手术不贵，加上麻醉，也就1500，但是您这么大年纪了，肯定得在医院住一些时间，住院费贵一点。”
孟老太太一听，立刻不干了，说什么都不治，拉着穆迟昕就要走，轮椅都不敢坐了，穆迟昕说：“你腿断了，你回家也不能好啊。”
老太太更有主意，扬言回家拿两片木板一夹就好，老方子治大病，给医院值班的一群医生护士乐地不行。
医生说：“老太太，如果病人都像你这样，医院都倒闭了不需要医生了。”
穆迟昕觉得跟孟老太太在一起实在太丢脸了，差点转头走人，要不是看在孟喜福是他同学的份上，他说什么也不在这待。
他跟老太太急赤白脸地喊：“医药费不用你自己拿，刚才警察跟我说了，车主承认撞你了，愿意给你出医药费，这些钱他都会赔给你的，你还舍不得什么，是钱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
孟老太太被穆迟昕吼地不敢说话了，这才被护士推进了手术室。
穆迟昕瘫在手术室的长椅上，差点郁闷哭了，他就是这时候接到了隋镇麒的短信。
他实在无法想象，隋镇麒到底是怎么做到跟孟老太太坐在一张桌子前吃饭，有说有笑，忍受她外在的肮脏和市侩，忍受她家里腌臜的气味，和包围在四周如山的废品的。
过了很久，隋镇麒和孟喜福一起跑来了，孟喜福身上还穿着饺子馆的工作服，只是没戴围裙和帽子。
孟喜福冲到手术室门前左右张望，然而手术室的玻璃是磨砂的，什么都看不到，他回头问穆迟昕：“到底怎么回事啊？”
“被车刮了，左腿骨折，正在手术矫正打石膏，”穆迟昕说：“其实车开得很慢，撞地不重，但是老太太年纪大了，骨头本来就脆，所以就撞骨折了。”
“她怎么能被车撞了呢？好端端的怎么就被撞了呢？”孟喜福嗓门本来就大，一着急声音更大了，好像在跟穆迟昕发火。
穆迟昕被老太太折磨地身心俱疲，这会儿被孟喜福喊得更火大了，直接跟孟喜福面对面喊道：“你跟我喊什么？又不是我撞的！要不是被我看见，老太太都被撞人的车主糊弄过去了，你跟我喊什么！”
“行了。”隋镇麒插进两人之间，把穆迟昕挡在后面，拍了拍孟喜福道：“跟他发火干什么？也不是他撞的，奶奶是他送来医院了，你别糊涂了！”
孟喜福甩了下手，平静了一分钟后，也觉得自己刚才急糊涂了，瓮声瓮气地跟穆迟昕道了歉。
孟奶奶的腿打了石膏，手术是局麻，她被护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还清醒着，像一个初来到陌生地方的孩子，迷茫地手足无措。
孟喜福用宽大的身板抱住孟奶奶，仿佛一只即将成年的幼狮在保护着自己的母狮。
他在人生风雨中磨砺出一层丰茂的鬃毛，足以抵抗外人的冷若冰霜和指指点点，在风华正茂的年纪里被苦难鲸吞蚕食，他不得不成长，不得不成熟。
众人把孟奶奶推进了病房，穆迟昕没有特意给她挑选病房，只是最普通的六人间病房，病房里已经住了四个病人，还有三个陪护者，狭小的屋子拥挤不堪。
穆迟昕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拒绝跟进去。
他听见孟老太太跟隋镇麒和孟喜福讲：“俺看着他们拿刀啊，钳子啊，吓死俺了，以为这不得疼死了，可、可怎么不疼啊！”
隋镇麒哈哈笑道：“打麻药了！不然得疼死你。”
穆迟昕想到了他没什么印象的爷爷奶奶，他爷爷奶奶如果活到这个年纪，也会像孟老太太一样吗？
孟喜福走出病房，山一样坐在他身边，声音一贯地低沉，“谢谢你送我奶奶来医院，医药费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不用着急，我不着急用钱。”穆迟昕连带着，对孟喜福也嫌弃和疏远了，曾经他还想拉他一把，想帮他找个挣更多钱的工作，可是现在……他只想离他们远一些。
“我会还给你的，你别担心。”
“担心什么？”穆迟昕抬起头，“担心你家太穷还不上钱，还是担心你带着你奶奶一走了之？”
“不是！”孟喜福跟自己人嘴笨，一着急就说不出来话，讲不出来大道理，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轻他，“我、我会还钱的。”
“既然如此，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孟喜福低下头，咬着嘴唇又说了一句“谢谢”。
孟老太太拍了拍隋镇麒的手，小声说：“外面的小朋友，还莫有吃饭呢。”
隋镇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孟老太太说的是穆迟昕，他笑了，确实是小朋友，个小矮子，说他是高中生都不一定有人信，他初中就比穆迟昕高了。
“奶奶，我这就出去买饭，咱们一起吃。”
隋镇麒拎着穆迟昕出去买饭，问了一下下午事情经过，他们回来时，正好看见了警察，是下午来过的男警，他带了一个男同事，与他们一起来的还有那个带大金链子的车主。
车主底气不足地瞪了穆迟昕一眼，随后跟隋镇麒交涉赔偿事宜，孟喜福不懂这些事，他怕被车主坑，穆迟昕不想管，就只能隋镇麒跟他交涉。
最后达成一致，车主赔偿所有医药费，并9000元慰问金。
孟奶奶当时就惊了，9000块钱啊！这么大一笔钱。
穆迟昕坐在病房外，听着里面隋镇麒和孟奶奶的笑声，觉得自己内心还是卑劣，不然怎么这么看不上这个老太太。
警察带着车主走后，隋镇麒也带着穆迟昕走了，他们没有留下来和老太太一起吃饭，因为穆迟昕连病房都不愿意进。
病房里，孟喜福给奶奶递过筷子，问道：“今天是穆迟昕送恁来的医院？就是俺同学，他叫穆迟昕。”
奶奶接过筷子，点点头，意味深长道：“他是个好孩子，和镇麒一样。”
两个人出了医院，沿着安静的街道往家走，隋镇麒推着自行车，他看了穆迟昕好几次，觉得穆迟昕今天情绪很怪，可是踌躇了许久，却是问道：“你会骑车了吗？”
穆迟昕双手拇指勾在背包的背带上，闻言看了眼这辆高级山地车，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一扬，道：“我会骑三轮车。”
“三轮车？”隋镇麒锤着车座哈哈笑，“穆迟昕你要笑死我了，只有刚学车的小孩子才骑带辅助轮的三轮车，你居然骑它，哈哈哈，你逗死我了，要不回去我把这车也给你安两个辅助轮，给你骑？”
穆迟昕把他当傻子，一脚踢飞了脚下一颗石头，“我说的是孟老太太的三轮车。”
“嗯，你什么时候骑过？今天？”
穆迟昕咬住嘴唇，低着头不想说话，他忘不了那天的事，忘记不了那天感受到的羞耻，还有自己的卑劣。
隋镇麒骑到车上，两条长腿在地上划，配合着穆迟昕的走路速度。
“你是怎么做到和孟老太太相处那么融洽的？”
“嗯？”隋镇麒抬眼看了穆迟昕一眼，“你知道不知道我跟孟喜福是小学同学？我小学的时候那是校园一霸啊，天天就是欺负孟喜福，他就……长了一副受人欺负的样儿。他跟别人不一样，也算好样的，我打他一下，他就得还回来一下，后来我不干了，那小子一点儿不怕我，那多有损我的大哥形象啊。”
穆迟昕哼笑了一声，“后来我找人揍了这家伙一顿，终于把他给打服了，第二天孟奶奶拎着孟喜福来学校告状，孟喜福不承认是被同学打的，他奶奶你是没见过，坐地上就开始撒泼，后来校领导亲自出来把老太太哄走了。”
“你没承认？”
隋镇麒梗着脖子，有些无赖，又立马狡辩道：“我那时候还小么，被他奶奶吓着了，本来以为奶奶走了，这事就结束了，可没想到后来被同学出卖了，那是我第一次受处分。”
“后来就毕业了，毕业之后，大概初二吧，有一次，我正好遇到老太太被人讹钱，老太太辩不清楚，你也知道她那口方言，说不明白，还是我出面把那奸商给收拾了，从那以后就和老太太好上了。”
隋镇麒得意地挑起眉，“这老太太别看她平时跟个惹不起的老刁妇似的，其实是个挺好的老太太，只不过她从小就害怕警察老师这类人，看见就怂，她总怕给警察惹麻烦，总怕遭老师嫌弃，惹老师不待见孟喜福。”
“看出来了。”
隋镇麒双臂搭在车把上，半身前倾压在车上，“其实老太太这辈子也挺苦的。她原来一家子也挺幸福的，有个老爹，有个姐，有丈夫，有儿子，然而她丈夫有残疾，儿子也是弱智，先是丈夫，后是儿子，老爹，一个个的全走了，只剩她自己，别人都说她命硬，把身边的人都克死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拜托，我和他们都认识多少年了。”隋镇麒顿了顿，又道：“反正自从初二那回后，我再欺负孟喜福，他也不还手了，其实我哪打得过他啊，那个大身板子，一屁股都能坐死我、不对，他能一屁股坐死你，以后可千万别惹他。”
“隋镇麒，你少胡说八道了！”穆迟昕在隋镇麒肩膀上砸了一拳，忍不住笑起来。
“笑啦？不绷着脸啦？”
穆迟昕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孟老太太跟我说她惹你生气了，可是也不知道你因为什么生气，想跟你道歉，又觉得不好意思，关键她自己没觉得自己有错。”隋镇麒抬起上半身，笑了一声，“你以后跟她接触久了就知道了，下次我带你去他家吃饭吧？孟奶奶做的打卤面可好吃了。”
“我不去！”穆迟昕突然喊了一嗓子，把隋镇麒吓了一跳。
他看着穆迟昕几近惊恐的脸色，觉得莫名其妙，他下意识往四周看一看，生怕附近有人被穆迟昕这一嗓子吓到。
“不去就不去呗，你喊什么？”隋镇麒回味了两秒，有些不确切地问：“你是不是知道孟喜福家在哪？”
穆迟昕立马甩过头走，那分明就是逃避的态度，隋镇麒连忙骑了一下车，追上去一把抓住穆迟昕的手，“你跑什么？”
“是！”穆迟昕猛地甩掉了隋镇麒的手，“是我卑劣，是我道貌岸然，是我自诩尊老爱幼一视同仁，却看不起孟家，看不起孟老太太和孟喜福，我嫌弃他们住的地方，嫌弃他们身上的味道，更嫌弃他们骨子里的自卑，还有低到尘埃里的尊严。”
穆迟昕咬住嘴唇，极力忍耐眼睛里的酸涩，和即将涌出来的泪水，“我不是好人，我做不到在那种肮脏的小砖房里吃饭，我做不到看着老太太用那样一双手做手擀面，我觉得恶心，我……我就是受不了。”
他咬得太用力，利齿咬破薄嫩的嘴皮，朱红的鲜血滚出来，留在洁白的皮肤上，那样刺眼，又散发着鬼魅的诱惑。
隋镇麒被穆迟昕嘴角的鲜血吸引，那一刻，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要低下头，吮吸那一滴刺目的鲜血，为他擦干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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