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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曾唤我月儿


  雾色缠绕,云霞旖旎,月白长衫下,轻巧晕染的水墨色花纹微然洋溢。

  透白泛青色小亭中,南衍倚靠着白玉软椅,深邃的眉目褪去了往日的漠然与疏离,眯着眼,慵懒地凝望着面前数百里瑰丽氤氲的荷塘。

  塘中莲花形态万千,光晕绝色者不在少数,然而亭然孑立的琉璃色碗莲,采揽了他全部的目光。

  不同于天宫万年如一日、板正且无趣的白昼,荷风苑中的日月轮转,能让人清楚地感知到时光的流逝。

  洪荒之战后,太古纪年彻底宣布结束。象征神之意愿的半颗菩提若,在众仙的簇拥争抢中,堂而皇之地紧紧拴住了他。

  依旧沉浸在悔恨和自责中的南衍,不得不掩藏起失去所爱的蚀骨之痛,扛起天帝的重担,帮她守护好,她曾深爱着,并为之献出一切的万千生灵。

  长达三万年的洪荒之战让太多生灵流离失所,伴随上古九神的陨落,天地间许多已然成型的运转规则,戛然而止。

  各界生灵为求得权利与地位,互相残杀者众,同族相残者,亦不在少数。

  他承认从前的自己骨子里的确漠视生命,太古纪年中,与他而言,渺渺众生不过一场轮回倒转。

  或许也带有对爱人所受不公的愤懑,他以杀止杀,以暴制暴,不足万年便平息了各界争斗,从此得名,天界修罗,令众人闻风丧胆。

  他双手曾沾满鲜血,此中功过,却不似众人所言的那般。

  什么立威树信,什么空前一人,与他而言实在不值一提。

  生灵可以重归故土,可规则一旦破坏,又怎能轻易修补。

  而这规则,八万年,或破或立……他不求有功,但自认无过。

  如今的天下,总归是达到了相对的安定昌平,这第八道封印解除,昔日的爱人也该回家了吧。

  今日,他终于可以请辞身位,从此以后,不提终生苦,只盼一人归。

  月映莲华,灼灼如昼,顾盼生辉。

  天界行墨思,白金染墨的陈设,肃穆中裹挟着超凡的气韵。

  “这次不是商量,后日枕风雷劫,我便会传金銮帛书,授天君龙玺。此次瑶池宴不同往年,好好准备。”

  南衍端起案上沏好的雀尖风露,轻抿一口,“还有什么需要我交代的吗?”

  面前颔首站着的两位,被唤做枕风的仙君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别过头去,向着身旁鹅黄色云霓朝装、繁复珠冠高束的女仙君递眼色。

  “天君……”女仙君开口,竟一时不知道如何帮他推脱。

  万余年,他虽早将繁重的政务交给二人处理,可从前大事总归是有个人拿主意,就好像,天塌下来总有人顶着。她知晓,此次他的语气根本不同往日。

  虽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突然毫无预兆的降临了,她一时间,也是不知所措。

  “以后,换个称呼吧。”南衍的语调竟真的失了往日的淡漠,夹杂着轻快的愉悦,仿佛终于扔掉了烫手的山芋般,悠然自得。

  走出大殿的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枕风,你记不记得每次天君提起辞位之事,都是以万年为节点,身受重伤、闭关数日,今日,他是真的没有受伤吧。我恍惚记得,好像距离上次,差不多也到了万年。”

  女仙眉宇间透出隐隐担忧,她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可看着方才帝君悠然喝茶的神态,仿佛的确无事发生。

  “我也仔细辨识过,确实没有。”枕风看她的样子,回想方才殿内她偷瞄着反复打量的眼神,果然二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受苦受难的老搭档,你转正了!开心吗!”女仙看他一副愁眉不展,话锋一转,故意打破凝固的气氛,打趣道。

  “我的龙瑶姐姐,您可快别说了。他老人家什么脾气您还不清楚?这下完了,此前被挖仙草挖秃了山头,闷声吃哑巴亏的众仙君,终于要跳出来了。”

  枕风翻着白眼,似也在缓解她的担忧。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此前天君虽很少上朝会,但人家碍于他的身份面子,只是私下里抱怨。

  这下好了,可怜常年百般安抚应付众仙的他,转头就得被说成是明着袒护。唠叨个没完的老顽固,和他这丝毫不讲理的老大,他倒真是哪个也惹不起。

  “天君可还没退位呢,你这就开始说他坏话了,我要是转身就去告状,你会不会再被没收几十年仙果,抄上百余本治世教条?”龙瑶看他的模样一时好笑,

  转念又哈哈道,“天君的‘恶行’,好像远远不止挖草这么简单吧?你是不是更应该担心,他万一把从前‘借’别人法宝炼化取药的行为发扬光大……”

  “龙瑶女君,明明你口中的天君才更……”枕风想起屡次被罚抄各类典籍的经历,生生将“无耻”二字咽了回去。

  “天君说以后换个称呼,我觉得你脑子里肯定没冒出来什么好词!”瑶池女君看他嘟囔着,依旧满脸的孩子气,不由得好笑。

  “‘君上’。”枕风微昂起脸,略显自豪。

  龙瑶微愣,点点头,精致的容颜中漾起暖绒的笑意。

  眼看着八万年前,南衍征战时捡回来的,那个被母族遗弃、羸弱不堪的孩子,如今已经堪当大用。

  他耗尽心血培养、扶持的孩子即将为王为君,眼神中也依旧保留着最初奄奄一息得救时,对他的崇拜与敬爱。

  多难得的初心不负。

  “对了,说起瑶池宴,也仅有月余时间了。此次是你以新天帝的身份见各界主君的第一次,咱们定不能丢了排场才是。”

  龙瑶话音未落,只见面前突然出现冷着脸的紫衣女子,瞪着大眼睛死死盯着自己。

  “你说什么?新天帝?”女子抬手欲抓握住她的手腕,对方轻然回撤,让来人扑了个空。

  “洛司椋来天宫这么久,还真是依旧,毫无规矩。”对这个灵界送上来的“小公主”,仙界众人向来是顺从且恭敬的。

  且不说众仙君为了灵界异常灵通的消息网,和遍地的奇珍异草,归椋衡的运转事关众仙的寿运命数,历劫又是做仙的头等大事,单单“司椋”这重身份,也足够她斩获众多的巴结讨好。

  龙瑶依旧微笑着,回馈给洛湘的眼神中清晰地透露出疏离之感。她作为瑶池女君,女仙之首,除了明面上以大局为重外,私交还是可以凭借自己喜好的。

  对于洛湘平日的散漫无礼,她却实在懒得应对。

  洛湘见她此般神情知道必定问不出其他,轻哼一声,甩手走向行墨思方向。

  自己来天宫也万年有余,虽说司椋本就是个毫无意义的闲职,归椋衡的运转乃是天命所定,无比复杂,解局之事也是实在博大精深,所存四十万卷天书也只是涵盖了最为常见的形式,自己确是所知甚少。

  但此次天衡四十九向瞬间倒转,带动归椋衡剧烈震动,许多天筹都变了轨迹,任谁都能看得出,必是有大事要发生。

  龙瑶说的退位,加上自己昨夜上星屿一再逼问求证,司星玑枢吐露出的那句“以命赌天”,此时的她几乎可以确认,自己苦恋多年心上人,定是有了巨大的危难。

  暗色低垂,星芒散碎,星屿之上,二人并肩而立,衣袂飘然宛若山水入画。

  “我早提醒过你,与妖魔相谋,以自身为饵,你就算救得了她,自己也必定魂飞魄散。你再强大,于此局中,也不过是蜉蝣撼大树,本就是徒劳。”

  玑枢嗔怒,看着南衍望向无边夜色的目光中,竟透露出从未得见的欢愉,硬生生收住了后面的打击之语。

  他观星十数万载,于南衍相交相识更久。他亲眼见证了他一步步走来,心底渐生的荒芜。

  洪荒之战后南衍被迫继天帝位,他无数次的挣扎、纠结,深藏于心底浓重的哀伤他都尽收眼底。

  不忍为之的杀戮、不愿踏足的阴谋,众人只见他立于九霄云殿时的光鲜,却不知,众多凡尘事,彻底洗刷了这个原本毫无忧虑的少年,从前清澈的眼眸中不知何时覆上了漠然与疏离,从前常挂唇角的明媚笑意也早已烟云尽散。

  八万年前他被迫收拾九界残局,如今义务已尽,责任已了,为了数年他次次酒醉提及,异常想念的妻子,以一人生换一人死,确实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玑枢虽见不得老友此般作为,可也的确无可奈何。

  大概生命久长之后,寂寥地与天地为伴,真的不及软玉温香的片刻欢愉。

  神尊,当年你亲手将天下奉上的时候,是否是希望他忘了你?还是希望他心怀愧疚,永远念着你呢?

  “八重封印,剩余最后一个。离箭之矢,不可复也。”往日总是深锁眉头,忧然冷漠的南衍,今日话语中处处透着坚定悦然,

  “我说我有九重的把握,你信吗。”

  “不可理喻……荧垣渐明,五珠呈线,福祸参半。”

  多年来,他亲眼见证他是如何破除了前七重封印,如何屡次重伤,五脏皆损,哪次不是命悬一线,以命相搏。

  这最后一重,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玑枢看着繁杂无章的星轨,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担忧。

  多星易位,牵引之力或失或叠,连洛湘那种半吊子都看出,他怎会不知。

  变则多祸,万一失败,南衍魂归天地,受他威名镇压的各界会不会骚乱又起,耗费多年苦心维持的天地和平能否依旧,尽是未解之数。

  何况神尊羲绝如果知道了决战的真像,凭她的脾气,或杀或赦,必然搅动个天翻地覆。

  加上兽神复活,与之一同陨落的十位神兽必然也会复存于世,世事总讲求平衡之道,若仅有一人拥有这支配五行、改天换地之能,天命又将何归才能维持这制衡之道。

  无论如何解,都是大凶之象。

  然而,这种星象本就是绝无仅有。世间事自有其道德缘法,谁又能说的定呢。既然改变不了他固执的决定,不如安他的心。

  其实今日见到他腕间闪过深幽的光泽,玑枢就已猜到,能动用幽凰和冥凤的封印怎么可能让来人全身而退。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南衍向来果敢睿智,入局至此皆是有惊无险,然而机关算尽,最后一招竟是以命相胁。

  世人啊,果真都逃不过一个“情”字。

  “人找好了吗?”南衍淡然开口。

  “嗯。幻颜,来自北冥境。鹏鸟一族,同族尽数死于妖族之手。仙资卓绝,容颜尚可。”玑枢答。

  “不被察觉,有办法吗?”

  “万无一失。你尽管去吧,此事交给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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