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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020章 缘生有寄问苍尘


这天一早,淑太妃沈郁便进宫来看望刘太后了。沈郁四十出头的年纪,她是真宗朝宰相沈伦的孙女,她十三岁入宫,一直与刘娥交好。真宗皇帝逝世后她也由淑妃晋为了淑太妃,因为膝下无子女便与刘娥同居于延佑宫。天圣七年沈郁以为国修行祈福为由自请移居于上清宫。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道衣打扮,头上工工整整地梳着圆顶髻,髻上只簪了一支白犀角祥云簪。出宫修行的这几年,她比从前清瘦了许多,双颊褪去了丰腴,眼睛也比从前更长更深邃了。许是常年茹素的缘故,沈郁皮肤白净如珠粉,比一般的贵家妇女更不显年纪。

        回想起三十年前二人初次见到时的情形,那天刘娥正在碧云宫后镜月湖上的飞星亭里纳凉,她正乘风欲睡的时候,忽有一丛荷叶高低翕动了起来,还有银铃般的人声笑语自那其中飘到了近处。宫人们撑了小舟到湖上去看,不大一会儿,沈郁主仆就被带来了。那天沈郁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团花半袖,一条五彩间色裙,她头上梳着弄玉双环髻,髻边别着粉晶莲花,圆润可爱的脸上一双圆圆的眼睛紧张又好奇地朝刘娥望着。待到刘娥亲近地招呼她吃点心时,她又毫无心机地笑开了。

        “德妃娘娘真是个美人。”昔日沈郁天真的笑语还在耳边回旋,世事却已面目全非了。今昔相视,刘娥不禁感慨。

        望着刘娥若有所思的样子,沈郁问道:“怎么了,姐姐。”

        “没什么,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罢了。”刘娥端过茶杯来饮了一口,为着沈郁要来,她特意吩咐将奉茶的瓷器都由开片的豆青瓷换做了素净的钧白瓷。沈郁从前也喜欢精致鲜艳的器物,自去了上清宫以后,她诸事都从简从朴,是与这宫廷的豪华再无牵连了。

        刘娥抬起头,她的目光柔柔地抚过了沈郁:“妹妹一向都好?”

        沈郁淡淡一笑,应道:“出家之人,万事万古都恒长,哪有什么好不好的。”

        听沈郁这样说,刘娥不禁恻然。沈郁自请出家,表面上是为国祈福,但只有她知道,沈郁真正为的是什么。宫廷似海,不管愿不愿意,她们都在其中跌宕了一世。青春明媚,年华晦暗,在这交叠的善恶中,本心又该何向。何况在这一路的征途上,沈郁已为她厮杀过,同她一起背负上了权欲的诅咒。

        沈郁望着刘娥的眼睛,说道:“姐姐,你可不要多心。你不似我,你尘缘难断,在这世间,你还有未尽的责任,未完的大事呢。大宋现在多好,比从前更好了呢。”有一种无声的默契与入骨的信任在她们之间流荡着。

        刘娥想到,从前沈郁每次回宫都是有很要紧的事情同她说,想来这次也不例外。她问道:“是了,妹妹这次回宫,是有什么要同我说吧?”

        原来这上清宫是皇家供奉的道观,虽远离宫禁,但平日往来进出的都是一些皇亲国戚,权贵重臣。所以在上清宫,沈郁倒是能察觉到一些不易被宫中的人发现的异动。沈郁点点头,应道:“没错,是有一件事要同姐姐说。”她饮过一口茶,接着道:“近来三个月,上清宫发生了一些事情。先是从前司管财物的妙静无缘无故地换成了妙华,掌观的清尘只说是妙静积劳成疾,身子不好才有的这番调动。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自从妙华上任以后,惠王妃来上清宫上香祈愿的次数也多了许多。”

        “惠王妃。”刘娥神情一动,似想到了什么。

        “是,惠王妃。她来的次数多了,别人兴许不留意,但我自然不能不放在心上。”沈郁说道:“上个月的一天,我让绿罗在妙华的熏香里掺了一些安息香,趁天黑去她的房间将她掌管的账簿拿来看了看。那账簿上记录着,惠王妃两个多月以来断断续续捐出的香火钱加起来竟有上千两之多。命妇王妃们捐这么多香火钱的,也不是没有,所以我又翻了翻从前的账目,我看后发现,之前的几年,惠王妃一年所捐的香火也不过只有数百两。所以,姐姐,这其中怎会没有蹊跷?”

        “哦?”刘娥想了想,又问道:“这观中明账上登记过的香火钱,也可挪作他用么?”

        沈郁应道:“上清宫内的香火灯烛一向由景福殿库按月定量地提供。香客们捐的香火流向自来都不甚分明,这层层地吩咐下去,难保不被昧了些。只要香客不认真计较,确实也无人理会呢。”

        “那这便有些麻烦了。”刘娥说道:“惠王妃此举恐怕是在谋划什么事,这银钱的去处不能过王府的明账,她才想出了这个办法。”

        “还有一点。”沈郁又补充道:“洞元观归上清宫管辖,这妙华是洞元观掌观清拂的弟子,是两年前才到上清宫的。洞元观较上清宫僻远,往来的人也更少一些。这一点或许和惠王妃的举动也有些关系。”

        章怀皇后潘玥是真宗赵恒的元配,在独子意外去世以后她伤心过度积郁成疾,没多久也过世了。刘娥虽与此无关,但她深受赵恒的宠爱信任,赵恒甚至不惜空悬后位也不愿另立她人为后。宫里也好,朝中也好,都有许多流言蜚语暗指她害了潘玥。景德三年,刘娥又利用丁渭夺了潘玥之父潘仁美的权,潘家从此一败涂地。潘玥的妹妹潘玳是赵恒的弟弟惠王赵元杰的王妃,据刘娥亲身来看,惠王元杰诚如外界所传,一心只爱诗画藏书,于朝政权势并不上心。潘玳与惠王的独子越郡王赵允谚行事冲动且少分寸,濮王在战场上中毒一事目前就与他有些未查清的瓜葛牵扯。

        刘娥一面思虑着这些事情,一面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妹妹。”说罢,她望向了沈郁,那目光中沉淀着这许多年的感念与情谊。

        沈郁安详地望着刘娥,微笑道:“姐姐,何必言谢啊。”

        “是要谢的,谢你,一次又一次地为我回头。”刘娥知道,沈郁当日发愿出家,是抱了淡灭前尘,静守轮回的心的。她心意坚定,诸般不恋,却唯独对自己,尽心一如当年。

        沈郁将那钧白瓷杯拈在指间轻轻地顿了一顿,她将目光望向了别处,悠悠道:“也不是回头,不过是一点执念罢了。人世终究,还是要有这些重要的东西的,冥冥指引着,不至于辜负。”

        刘娥回味着沈郁的话,心头酸酸地一颤,就有泪水要盈上眼眶来了。

        “姐姐多保重”沈郁淡然深远地一笑,说道:“要说的话既已说完,我也该走了。”说罢,她便起身走出去了。

        有光斜斜地照在那钧白瓷杯上,微尘在光束中张皇而纷忙地乱跑着,如这争相追逐的人世一般。瓷杯却兀自空净凝定,沉而明亮的釉色中流动着如丹青如山海的悲悯。是烈火迎风地生过了,心已千年老。

        “保重,妹妹。”刘娥垂下头,轻声道。日光照过她的眼睫,有一点凡心未尽的凄凉,轻轻一动便落了下去,飘飘然地就失落于这无处不在的飞灰浮尘中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刘娥才将云舒唤进来。

        “让绪青带几个暗卫去查一查上清宫的道姑妙华和洞元观。”刘娥吩咐道。

        “是。”云舒应着,她见梨木云雕小桌上那对钧白瓷杯中只余些冷尽了的茶水,便欲将它们收走。

        “放着吧。”刘娥望着那杯中的余茶,黯然道:“从今以后,延佑宫奉茶也用这钧白瓷吧。”

        “是。”

        杯盏成空,去也不留。风声送这飞尘越去越远,去向天边,去问前尘。

        余生已不长,但这远路还无尽,她将眼一闭,心境坚毅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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