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02
文/蓝九蓝
凌晨的楼道一片寂静，空气里有工业油漆的味道，我左右张望，楼梯的老式木质栏杆刚被粉刷上一层鲜亮的枣红色，在光线充足的地方回看，就像看见每天早上六七点钟的菜市场里新鲜的熟猪血，我忍着对猪血的遐想，一层楼一层楼爬到赵瑞家门口，声控灯忽闪忽灭，出门丢垃圾的邻居跟我撞个满怀，四目相对时双方都带着互不理睬的堤防，在邻居翻白眼的瞩目下，我蹑手蹑脚打开赵瑞家的密码锁房门，又蹑手蹑脚偷摸进赵瑞的卧室，屋内一片漆黑，我贴着墙壁一路摸索床铺的位置，手一滑戳到了熟睡的赵瑞，赵瑞惊觉爬起。
“谁？劫财劫色？”
“我，劫个床铺，顺便劫财，银行卡密码说一下。”
赵瑞长嘘一口气摊回床上。
“大半夜的来我这里干什么？又跟温歌吵架了？我说你们”
“你对面的邻居刚刚白了我好几眼。”没等赵瑞说完，我开始转移话题，赵瑞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耸了耸鼻子，一脸若无其事回道：“那又怎样？”
“他会不会对我有什么误会？”
“误会什么？”
“比如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
“误会什么关系？父子？爷孙？”
“你干脆说母子岂不是更好？”我反手给了赵瑞一拳。
赵瑞毫不示弱，腾空给了我一脚。
“我倒是想，以后你管我叫妈，我考虑收你当儿子。”
我朝赵瑞狠狠丢了一个枕头，旋即我俩扭打成一团，静谧凉透的暗夜，我跟赵瑞一个插鼻孔一个扣双腿，打到不可开交环抱一起的那刻立马条件反射般弹开，紧跟着互相呕吐。
“床上床下。”赵瑞漫不经心地问我。
“床上。”我们异口同声争抢睡床的机会。
我抢先占领床铺，赵瑞只得卷铺盖睡地上。
“你能不能少跟温歌吵架？”
“你不睡觉？”
“我问你能不能少跟温歌吵架？”
我非常困倦懒得回答，而赵瑞一直喋喋不休，只要赵瑞张嘴碎碎念，我就伸腿踢地板，空气中没有回应，只剩下我的膝关节来回抖动的弹响。
“我记得大一那年，你特别喜欢跟在我和温歌的后面，又特别爱踢东西，有一回温歌问我，跟在你屁股后面的那个男同学是不是腿脚不方便？为什么一个人的膝关节会一直响个不停？哈哈哈哈。”
我把手臂枕到后脑勺，开始假装打呼噜，等到耳边静默之时这才停下呼噜声。时钟滴答滴答，床上的耳机突然掉落在瓷砖地板上，窗外有零星的汽车鸣笛音，我仿佛进入了梦乡，梦里面是那些冗长的夏日，那不眠不休的蝉鸣，那晚风轻拂的窃窃私语。
那是初夏的晚风，还透着一丝春末的清凉。
大一第二学期，晚自习下课的操场跑道，月光皎洁，跑道两边是四季都不凋零但叫不出名字的大树，那个时候温歌赵瑞还有我总会在就寝前去操场闲晃，因为跟温歌不太熟，每次见面都说不上几句话。他们走在前头嬉笑玩闹，我追着他们的影子听着风吹树叶的窸窣声，偶尔有其他校友路过，大多时候只是撇我一眼，有时也会碰见上来跟我打招呼的室友。他们两个时常一聊就是两个小时，赵瑞的声音富有磁性，温歌的声音清脆悦耳，我很喜欢听他们年轻时的声音，比校园广播主持人的声音好听多了，他们在谈论什么呢，每次我想要凑近听一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总是不约而同加快速度将我甩在更远的距离。我一抬头，只能看见赵瑞穿着白色棒球服的后背，以及温歌那头被蓝白相间的格子头箍挽在脖颈后的乌黑齐肩短发，他们永远精神抖擞笑意绵长，而我只能踩着影子独自郁闷。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发现我的膝盖只要用力迅速拉伸就会发出关节的弹响声，于是，追不上他们的时候我都会有意无意拉伸膝盖发出清亮的声响，每当这一刻温歌都会回头注意到我。
温歌看我的眼神逐渐转变成我回头看赵瑞的眼神。后来，我跟温歌走在前面，赵瑞漫不经心跟在我后面，偶尔我一回头，就会看见跑道树木那头被赵瑞踢落的一地树叶，那些树叶堆积成我们漫无目的又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懵懂时光。
八点的时候自然醒，我慌忙起身，顺道朝睡在地上的赵瑞踢了两脚，赵瑞顺势爬上床，我起身洗漱赶地铁。
时间到了八点四十分，我在街边炸鸡店买了汉堡当早餐，一路狼吞虎咽来到公司，公司却大门紧闭，几秒过后我恍然大悟，今天周末不用上班。我拿着没吃完的汉堡折回家，迎面撞上准备出门的温歌，温歌看起来依然不愿理我，我努力挤出笑脸，正要开口说第一个字，温歌头也不回出门了，我放下汉堡，穿上外套，把昨晚的拖鞋换成了球鞋，等我追出去时，温歌已经不见人影。
我在林荫小道左右徘徊，温歌平日喜欢去的牛肉面馆没有她的身影，温歌平日喜欢发呆的银杏树旁的石凳也没有她的身影。北边刮来的风将乌云吹作一团，像是要酝酿一场倾盆大雨，我捡起一片掉落的银杏叶，从根部到茎脉全数枯萎，秋意正在高涨，知了依然藏在树丛唱歌。
以往都是冷战几天就和好，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间都要长，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没有看见温歌回来，赵瑞对我的态度也冷淡到谷底。因为温歌的事情，他不愿跟我多说一句话，我们骑着电动车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毫无交流，赵瑞在前我在后，每当我想要追赶上他，他总是加快速度将我甩开；好不容易追赶上去，并排行驶不到一分钟，他又狠狠拉开距离，落日被他甩在身后，我也被他甩在身后。
在路过街角公园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我跟着他的步伐也停了下来，两分钟后他缓缓回头，用一种近乎不耐烦的口吻对我说：“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你在学校也一样，干嘛一直跟我屁股后面？你很闲吗？”
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生气，我没有多说话，自顾自骑着电动车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回想，从大学入学认识他的第一天起，我好像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跟着他打排球，跟着他晨跑，跟着他打饭，跟着他吃同一碗泡面，跟着他毕业工作，不知不觉就习惯了跟在他屁股后面，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连毕业租的第一个单间都是跟在他后边找到的。
刚毕业的那一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毫无准备，早我们两年毕业的学长拜托我们一起帮忙弄电信业务，温歌辞掉好不容易在北京找的工作也加入进来，结果学长骗光我们钱就再也联络不上了。之后，温歌换了好几个工作一直不满意，赵瑞也一直换工作，赵瑞公考后本可以调配到乡下工作，但赵瑞不愿意去乡下，赵瑞总跟我说按部就班的日子了无生趣，他更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于是，赵瑞跟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学开了一个摄影工作室，经营了一段时间发现弄工作室比按部就班上班还要辛苦，那几个同学纷纷退出公司，只有赵瑞形单影只守着工作室，每当想起这个我都觉得赵瑞是在自找麻烦。我甚至不记得三个人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换工作了，可能是因为房租要定时交，可能是某一刹那真的觉得没什么意义。跟赵瑞不同的是，我在现在就职的上市建筑公司面试后就开始了按部就班的工作，最主要是因为这家公司按时双休，不用每天熬夜加班，坦白讲我并没有高深莫测的远大志向，直到现在我也只想每个月还完4千的房贷后能有余额消遣。
不知不觉我把电动车骑到了江边，夕阳笼罩江面，一层又一层的金色在微波中闪烁，发愣的时候，一个公文包朝我脸上甩过来，车子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面，我反手拿起公文包，转头一看是赵瑞。
“你的公文包扔我电动车上干嘛？还开的那么快，不知道我电动车快没电了吗？矮冬瓜！”
“你刚刚叫我什么？”
“矮冬瓜！”
“你居然叫我矮冬瓜？不是说好不要叫我矮冬瓜吗？”
“矮冬瓜。”
“你再叫试试。”
“矮冬瓜、矮冬瓜、矮冬瓜，要不你跳起来揍我，比我矮的矮冬瓜。”
我踩上电动车追着赵瑞狂奔，赵瑞被我紧追着在江边乱窜。
“你从大学起就一直嫉妒我，比你高比你帅比你会打排球。学校排球队没选上你就是因为你矮，矮冬瓜！”赵瑞踩着电动车还不忘转头揶揄，冷风把他的刘海吹的七零八落，我气喘吁吁紧随其后，“你这么厉害还不是找不到女朋友，晚上痛哭流涕的时候省着点时间，毕竟一把年纪熬夜痛哭容易去世。”
“你不是做梦毕业之后重新发育还能再长高十厘米？你不觉得牛在天上飞也挺累的吗？”
“你又戳我痛点是吧？老东西，我怀疑你这么多年不找女朋友是不是对我有不轨的想法！”
“你是指宰了你独吞你的二手房吗？明天我就试试手气。”
我一时语塞，大脑飞速运转都找不出这句话的破绽。我们相视一笑，就当今天的不愉快烟消云散，赵瑞骑着电动车绕着江边跟我比拼车速，他的车速向来很快，我慢悠悠跟在后头呼喊：“赵瑞，你能不能慢一点？”
我们在江边的小卖部买了几瓶啤酒，就着泥土横坐在花坛的栏杆上，四周光秃秃的树木已经有了冬天的气息，远处有货船在鸣笛。
“猜，货船先开还是小船先开。”赵瑞起身朝江面丢了一块石头，石头像抛物线落进江水泛起水花。
“货船。”我也起身朝江面丢了一块小石头，石头落水的位置比赵瑞丢的那一块更远。赵瑞捡起石头继续扔了一次，那姿势像极了投篮，但依然比不过我刚才的那块石头。
“我居然输了？”赵瑞有些扫兴，赵瑞在学校曾是排球队队长，篮球排球都不在话下，尤其是投蓝，十拿九稳每投必中，最主要的是每次一打球都有一群漂亮学姐学妹围着他欢呼，我望了下四周，天气转冷的江边十分寂静，平日里闲游的路人都在各自行走，没有一个行人对我们投掷石头的幼稚游戏展现出兴趣。
“你们不会就这么分手了吧？”赵瑞玩乐般又朝江边丢了块石头。
“分就分吧，反正谁也看谁不顺眼。”
“想好了吗？”
“我根本捉摸不透她的心思，我们现在完全聊不到一起。”
“以前你跟着温歌后面屁颠屁颠，现在突然聊不到一起？矮冬瓜。”
“我又不是你，房子都不买，你能体会每个月光房贷就有四千的压迫感吗？温歌根本毫不在意，我也搞不懂温歌怎么想的。我跟你说，温歌现在很可怕，说话不超过三句就开始吵”赵瑞转头朝我瞪了一眼，我反手做起了螳螂拳自卫的手势，“为什么你总这么着急我的事情？你看上我哪一点我改还不行吗？”可赵瑞并没有回应我，他坐在江边花坛的栏杆上，像雕塑一般平静地望着江面，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五六分钟。我低头踢着石头块，小声嘀咕：“你又知道温歌一定还喜欢我？”
等我抬头时，赵瑞的身影已经飘到停电动车的位置去了，我回头扫视着遗落在冷风里还未开瓶的啤酒，以及我们刚刚踩踏草丛时留下的脚印，我第一次感觉到那些看似没有生命的物品身上散发的落寞感，回过神后我大声呼喊赵瑞等我，但赵瑞踏着电动车头也不回消失在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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