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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恩宠牢笼


各宫小主正式进宫的那日,是个天高地阔的暖春。

        宫里的长春花开满了庭院,我站在宫墙上,望着宫外,一辆辆马车停在了午门外。紧接着便看见一个个穿着华服的年轻女子提着裙子从马车上下来,跟在内侍的身后,依次低头迈进了大红宫门。

        她们脸上或紧张谨慎,或喜笑颜开,抑或昂首挺胸,唯一相似的,是那张年轻的带着希望的面庞。

        叫人既能被这美好的期盼感染,而同时又生出些落空的唏嘘。

        因为新人的到来,往常冷寂的后宫也多了些人气。

        坤宁宫每日多了一项工作——晨省,每日早上,一群宫妃定时定点到坤宁宫给我请安。起初她们大抵听过些传闻,对我这个没有什么背景却稳坐中宫的皇后多少有些忌惮,行事说话都分外谨慎小心,可到了后面才发现我这个皇后并不太实至名归,也向来不立规矩,渐渐的也就放松了下来。

        这些妃嫔里最讨我喜欢的是韩婕妤和张才人。韩婕妤家里是西北武将出身,自小被当男孩养大,性子豪爽,还舞得一手好剑。而张美人与我则是同乡,姑苏过来的小家碧玉,家境不显,父亲是个从八品的小文官,但胜在为人天真烂漫,叫我总生出些照顾小妹妹的怜惜之意。

        其他几个高位妃嫔大都性格温婉,谨慎少言,平时也并不太做声响,晨省后若无要事,便会各自找理由退下。

        深宫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要安和许多,不过或许大部分原因是因为我这个皇后并不大称职,起初的每日请安被我改成了每月初一、十五请两回。

        我愈发惫懒起来,若非必要,甚至连坤宁宫主殿都不怎么出去。不过韩婕妤时常拉着张才人来找我,非要拉我出去走走。我被闹的没有法子,被她们得逞了也只能无奈叹息一声:“我这把老骨头比不得你们小年轻。”

        每到这时,韩婕妤就会笑嘻嘻挽住我:“娘娘分明就比我们只大个六岁,哪里就老了?”直叫我拿她没有办法。

        一批新人进宫,圣上自然是要雨露均沾。只是没想到过了一月,宫里最受宠的依旧是许贤妃。除了几个高位的四妃九嫔会轮流一月一日侍寝,李瑾大半时间还是歇在贤妃那儿的。而像张美人她们这些份位低的,进宫两个月了都还没能得垂怜。

        不过她们到底年岁小,对此事似乎也不太上心,成日只是来坤宁宫找我,讨论新得的什么绣花花样、抑或宫里厨子新做的点心。

        两人一吵一闹,竟然也神奇般填满我的生活,也就这般打发了漫漫寂寥的深宫生活。

        这日天气好,韩婕妤便提议到御花园散心,花园里新种了一批牡丹,开得格外艳丽动人。

        我赏着花,听见韩婕妤同张美人两人叽叽喳喳地在我身后说着什么,忽然争辩起来,不由摇头一笑,到底还是孩子气。

        我刚摸上一朵绿玉,正在说话的张美人声音忽然止住,韩婕妤奇凑过去问道:“看啥呢——欸,这不是皇上——”

        张美人连忙捂住她的嘴,回头冲她摆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微微侧头,顺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便瞧见不远处的假山石下露出一角凉亭,亭下立着一明黄身影。他正低头看着爬在桌上闭眼小憩的美人,这美人一身水晴色宫装,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只是好似睡熟了,也没察觉到旁边有人,还翻了个边侧趴着,露出娇憨的睡颜。

        李瑾没有惊扰她,只是静静看了会儿,才解了身上的外衫,轻轻披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坐在那女子的旁边,伸手拿过来旁边反扣着的书,自顾自读了起来。

        张才人侧目望了许久,才怔怔道,“瞧着圣上跟贤妃娘娘相处不像君主跟后妃,倒更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

        韩婕妤忽然低头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她这才慌忙反应过来,转头对我结结巴巴摆手解释道:“娘娘赎罪,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眉目温和:“贤妃同圣上自小青梅竹马,情谊自是不同旁人。”

        张才人见我没有怪罪的意思,这才舒了口气,连连点头,而目光却忍不住又往亭子那边望去,只是飞快瞥了一眼,很快又收回,耳廓微微发红,手上摸着一朵赵粉,扭捏问道:“娘娘,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看了她一眼,才目光投向远处,温声道:“圣上是个有才学、有谋略的人。”

        她眨了眨眼,有些好奇,又继续问道:“然后呢?”

        我思索半晌,才笑道:“……也是个难得重情重义的人,你若能对他好,他便都会记在心上。”

        许久旁边没有人回应我,我侧头看去,张才人正入神的看着我。见我看过去,她这才忙低下头去,但终究还是没忍住问我:“那娘娘这般好,为何圣上跟娘娘……不太亲近,好似……“她顿了顿,怯生生开了口,“好似陌路人一般——”

        说到这儿,韩婕妤也忍不住抬头看我。

        我莞尔一笑,伸手将张才人头上那摇摇欲坠的蝴蝶步摇取下来,重新别了上去,蝴蝶在头上随着动作摇晃,栩栩如生,才道:“因为他是圣上,帝后之间,先是君臣,才该是夫妻——”

        到了夜里,偌大的坤宁宫显得更为空阔。这静总会叫我想起故去的先皇后,深宫那样寂静,她也那样一天一天静了下去。

        这晚,我没什么胃口吃完饭,便叫月桂先把药给我端了上来。

        刚喝完药,有些倦怠,歪在榻上,坐在灯下看书。忽然,帘子微动,来人脚步声响起,立在旁边的宫女很快退了下去。

        我合上书,低头迎了上去:“陛下万福。”

        “起吧。”他没看我,只是绕过我坐在旁边的主位上。

        我起身谢礼,便慢慢坐在下首。

        宫女上来上了壶茶,又无声退了下去。

        “陛下此时过来——可是有要事?”我先开了口。

        他甩了一本折子在桌上,闭眼揉了揉鼻梁:“你自己看吧。”

        我一顿,上前拿了过来,越往下看,眉头愈发皱起。

        折子言辞犀利,明列了太常寺少卿范厉上任以来通过买办祭祀事物,通商贿赂的铁证,还有借皇后之兄的身份,在京中做起放贷收息的营收等诸多行径。

        我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立即合上了折子,起身走到殿堂中间,取下发间金簪,放在面前,向座上人跪下:“范少卿愚昧无知,实属罪不可赦,但凭圣上处罚,臣妾不敢有半句辩驳。但只一条,臣妾的这个兄弟,自小虽是愚钝自大,但也向来是胆小怯懦之人,若非有人在其中恶意引诱,断不可能作出此事——还望陛下务必严查,切莫埋下祸患。”

        我双手在额前交叠,俯身趴跪了下去。

        “臣妾自知德不配位、家风不正,才叫他有如今这般胆大包天的行径,以此,皇后之位还望陛下收——”

        一个茶杯突然飞至我面前,被砸得四分五裂散碎在地上。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复又埋低了头道:“臣妾惶恐——”

        他走到我面前,弯下腰,钳住我下巴,逼我视线与他平齐:“朕的皇后之位,你就这般不屑?”

        “臣妾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他嗤笑一声,丢开了手,临高俯视着我。

        我抿了抿嘴,依旧低着头:“臣妾惶恐——”

        他站起身,丢下一句:“既然你自知失德不配位,也不必再掌管凤印,六宫庶务朕自会交给更合适的人,往后也如你愿,若想当个闲人,便随你当去吧——”

        我跪在地上,一字不发。

        他背着手从我旁边走过,走到门前,忽然停步回头看我:“范绮你记清楚,不是我放弃你的,是你先不要我的——”

        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我才腿软的坐摔在地上,捂着心,仿若要窒息般喘不过气。

        月桂小跑过来扶住我,我撑着她慢慢站起来,忽然只觉喉咙一股干涩,弯腰干呕几阵,竟生生吐出来了一口血。

        再过了几日,太常寺少卿范大人以“大不敬”之罪被削了京官,放任去了荆州。此外,同受到贬谪的还有太常寺寺卿程大人、卢鸿寺徐大人等以贪污受贿、包庇营私之重罪被贬,发配边疆。

        而我被收缴凤印,中宫大权移交德、淑两妃分管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前朝。不过至于是轩然大波、抑或点点涟漪,于我而言,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入了秋,我显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更坏了些。

        太医院这回难得没再给我开药,只是嘱咐我多出去走走。

        这日,我在坤宁宫的后院晒太阳,月桂走过来,将手里的信递给我:“夫人托人递进来的,还是求范大人的事。”

        我慢慢闭上了眼,摆了摆手,没有应答。

        秋高气爽,宫里依旧是繁花似锦的繁盛模样,四处栽了各色的秋菊、美人樱还有诸多我叫不上来的种类。

        张才人在这个秋日一跃成了张嫔。

        据说是在御花园赏菊的时候,忽然撞见了圣上。圣上叫她过来问了几句话,问了年庚、又问了什么地方人氏。当晚便叫去了宸乾殿召幸,之后更是专宠了一段时间。还因其字中带“鹃”,又怜其嗓音似鹃啼娇娇,特赐了号“鹃”,晋为嫔位,是为鹃嫔。

        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只是微微怔了片刻,便吩咐月桂去库里挑了几间头面给鹃嫔送去。

        之后除了定省,我便很难再见到鹃嫔。而韩婕妤仍旧雷打不动地来坤宁宫找我。话语间难免提及鹃嫔,她嘴一撇,露出不屑的神色:“我当她是个聪明的,没料想还是淌了浑水。”

        我摇头一笑,给她倒了杯茶:“个人自有各自的造化。”我又话锋一转,看向她:“倒是你——还不急?若不趁着年轻见见圣颜,往后年岁大了,年轻小姑娘多了,哪还记得你这号人物?”

        她脸上露出无语的神色:“娘娘你这话说的好似我见了圣上,他就会记得我一样。”

        我一顿,忽然笑出声,抚掌一拍:“倒也是这个理儿。”

        再没过多久,鹃嫔失宠的消息也随之传来,再往后又是王嫔、刘嫔、柳嫔……层出不穷的宫妃如同花儿一般在宫里盛放,然而又在短期内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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