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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欺君


真的有人下毒。

        徐嘉式不知在想什么微眯起眼,燕绥面色骤变,大步跑到侄子背后环抱着他,一面勒肚子一面用膝盖顶。

        小胖子很快也意识到危险,慌忙伸手抠喉咙:“呜呜……我,呕……我会死吗?皇……呕——皇叔,呜呜……”

        “不许胡说!”

        “我死了每年……不,每个月都要给我烧大鱼大肉……呕……”

        徐嘉式沉着脸拉开燕绥,提起燕植正要抖,施张道:“不是在饭菜里,永安王所吃的素鸡无毒。”

        徐嘉式便把燕植往旁边一扔:“下毒之人找到了吗?”

        施张点头:“已经捆好了,殿下需要卑职现在带进来吗?”

        徐嘉式点头:“把永安王和永嘉郡主先送回京,寺内其他僧人不得随意走动。”

        施张领命,拨一部分护卫和司礼监一起送人回京,再是三四人看管僧人,其余的都在膳堂之外站岗。

        下毒的嫌犯被扔在两人面前,燕绥这才回过神来还心有余悸。

        被绑了手脚,跪在地上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和尚,面净无须,看着有些眼熟但又记不得在哪见过。

        “你原是宫里的内监?”徐嘉式坐在上位审问。

        燕绥亦坐下,侧头看徐嘉式,两年前确实有将无家可归的大龄内监遣散至寺庙,他竟然能当场认出来。

        “不错!咱家原是东宫的掌事!”那和尚抬头,眼眉阴沉,瘦削的脸上青筋暴露,“上天无眼啊!偷走皇位的贼,装模作样充皇帝派头!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昏君!狗皇帝!早该下地狱的东西,怎么就没毒死你!”

        听着狠厉的咒骂,燕绥心头猛跳。他知道自己得位不正,时常心虚惶恐,总觉得会有人议论不服,但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咒骂。

        这个人还是曾经东宫的掌事……难怪徐嘉式一眼能认出来。

        和仁宗皇帝比,燕绥当然不够格。可这皇位又不是他偷的抢的,如果可以,燕绥宁愿一辈子待在冷宫不出来,不要遇见徐嘉式,不要在此时与燕绪相提并论而狼狈落败。

        燕绥觉得胸口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气上不来下不去。

        “说话。”徐嘉式的声音响起。

        燕绥侧头看过去,他面无表情,并不是审问犯人,而是在对皇帝说话。

        “有什么可说的?他自己都认了,该处死便处死——”燕绥精神不济,爬山已经让他劳累,刚才抱着燕植一阵颠腾更是耗尽了力气,他暗暗观察徐嘉式神情,更觉得心底颓唐,“还是说,摄政王顾念东宫的情分,要宽恕?死罪也好活罪也罢,摄政王自己随意处置吧。”

        “臣不敢僭越。旁人说陛下是昏君,陛下便要自认糊涂?生死大权掌握在陛下手中,却也要用得合理合法,永远别说随意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徐嘉式与燕绥并坐上位,攥住他手腕,“现在,说话。”

        燕绥抽不回手腕,咬了咬口腔里的软肉,能说什么?合理合法……已经有了口供,嫌犯都供认不讳,他还想要什么?人证俱在——

        燕绥忽的想到,人是在这里了,证据他却还没见到。先前只听施张说饭菜里无毒,试毒的内监现在也还平安无事,但又确实查出下毒……毒是下在哪里的?

        施张肯定已经查清来龙去脉,但徐嘉式不让他说,要让燕绥自己审出来。

        燕绥与徐嘉式对视一眼,对方松了手,燕绥正襟而坐开始审问:“朕记得你叫元安,是伺候仁宗皇帝起居的。两年前因贪敛东宫财物革查出宫,宫中可怜你无家可归便将你安置在寺庙中修行,为何不思向善,竟敢向朕下毒?你可知这是弑君的大罪?”

        元安双手被反剪在背后,倨傲仰头:“要杀便杀,咱家也好追随东宫!”

        不怕死的人大多嘴硬,元安越是桀骜,燕绥越想追根究底——

        什么毒药?下在哪里?为什么试不出?他必须问个明白。

        直接发问必然是难以得到结果的,燕绥想了想,道:“贪财之人能有多少忠心?若真是忠诚于仁宗的,当时便追随而去了,怎会苟且偷生至今?况且今日你能向朕下毒,如此大逆不道,从前未必不是蓄意谋害主人的恶奴,仁宗骤崩和你或许脱不了关系。说什么追随,朕倒觉得是你受不得寺庙清苦心生怨恨,又日日于佛前恐惧不安,故生歹意谋害皇家。”

        “胡说!”元安瞬间涨红了脸,挣扎着要起身,被施张死死按在地上,膝盖都磨出血迹,“你这个血口喷人的灾星孽障!分明是你和姓徐的勾结,生生逼死东宫,倒栽在咱家头上!咱家是从小和东宫一起长大的!你们害死东宫,咱家恨不得毒得你们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方才还说是窃国贼,如今又是二人勾结害死燕绪了,燕绥回想起兄长死去那一天眸子沉了沉,顺势逼问:“你张口闭口为了东宫,可知今日永安王也在寺庙用膳,他是仁宗唯一血脉,若伤及他分毫,如何对得起仁宗在天之灵!”

        “呵,小殿下是人中龙凤自有满天神佛保佑!”元安轻蔑发笑,“咱家是宫里出来的,知道膳前总要有人试毒。端上来的饭菜里根本都是干净无毒的,只是狗皇帝你的碗筷是咱家浸在毒菇里一天一夜过。同一桌菜,旁人吃了无事,只毒死该死的便罢了!”

        燕绥往后靠上椅背,原来如此。

        寺庙后山种有菜蔬,也有野生的菌菇,以毒菇浸泡餐具,实在是隐蔽的下毒方法。不愧是曾经仁宗身边的人。

        可是,他燕绥到底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要被人记恨至今?

        就因为得到了本不该得到的东西?燕绪有的他不配有,燕绪死后也轮不到他来捡,燕绥天生就低燕绪一等,是吗?

        燕绥觉得心寒又可笑,若不是因为连日肠胃不适闻到豆腥干呕,真用了有毒的碗筷进食,他就没命坐在这了。

        若是死在此时此地,徐嘉式正好赶上收尸,他会把自己送进太庙给一个德宗的谥号,还是扔在寺中任百姓依样画葫芦供奉其为送子皇帝,抑或是干脆弃尸荒野?

        毒还未解,如果我死了,徐嘉式会怎样?

        燕绥在一瞬间想了很多,徐嘉式的声音响起:“如今证据确凿无可抵赖了。陛下想如何处置此人?”

        燕绥回神,和徐嘉式对视一眼,并不确定他到底是何态度,便道:“弑君本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但其孤身一人诛无可诛。念在他曾侍奉仁宗,永安王的生辰也临近,不宜杀生,便罚他去太庙为仁宗守灵吧。”

        元安怔了怔:“你不杀我?你以为留我性命就能显示你仁义了?狗皇帝!你连东宫殿下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克父克母克兄的天煞孤星,燕家的江山迟早断送在你手里!你和姓徐的狼狈为奸,不得——”

        “太吵了,拖出去。”燕绥按了按额角,摆手,“送去太庙前先弄哑,省得打扰仁宗清净。”

        施张领命将人提了出去。

        “陛下确定要如此轻放?”徐嘉式起身,站在燕绥面前。

        膳堂内只剩下二人,也不必再演君臣和谐那一套,燕绥抬眼看他:“毕竟是仁宗的人,朕也没有真被毒死。朕别的不如仁宗,只能学学他的仁慈宽容。”

        徐嘉式凝视燕绥良久,终究没有提出异议,只是道:“今后不得在宫外用膳。”

        “这话摄政王该对永安王说。”

        “小孩贪吃,陛下比小孩好不了多少。”

        燕绥一直饿到现在,却被人说贪吃,心底来气:“朕还有奏折要批,先回宫了。”说着,起身特意撞开徐嘉式肩膀。

        徐嘉式反手将燕绥胳膊拽住,瞥了一眼右手手背:“回宫先喝药,近日没什么要紧奏折。”

        “朕知道!松手!”燕绥推开徐嘉式,大步往前。

        徐嘉式紧随跟上,走过游廊绕过水池。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中却还有绯云一般的桃花盛开。

        间或鸟啼,间或虫鸣,间或某人肚饿咕咕叫。

        燕绥脚步匆忙,忽然被什么砸中后脑,捂着头在桃花树下立住,转头瞋视:“想弑君啊你!”

        那砸中皇帝的是一枚圆溜溜的野果,青皮,只在尖上带一点红,滚在徐嘉式脚边。

        徐嘉式不知什么时候摘了许多,捞起衣摆兜着,走近燕绥:“被人骂不说话,饿也不说话,想让陛下开金口可真是难。”

        燕绥咽了咽口水,嘴硬道:“朕不饿!饿也不会吃这种东西!”

        然而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徐嘉式颇为认真地侧耳听了听:“口是心非——口是肚非。”

        燕绥咬了咬下唇,随手砸在桃树上:“不吃!肚饿总好过被毒死!摄政王不是刚刚才说不准朕在宫外进食么?上年纪刚说的话就忘了?”

        桃花纷纷摇落,枝头为花零落成雨。

        “在宫外,旁人给的膳食不许吃。但臣不是旁人。”徐嘉式挑了个红得最透的果子,咬下一口,然后将剩下的递在燕绥嘴边,“极甜。”

        燕绥本想呛他一句什么时候摄政王改做试毒太监了,心想才不吃你咬过的东西,但肚子实在饿得慌,鬼使神差咬了上去,顿时酸得五官扭曲。

        “你……嘶,欺君!”燕绥眼泪都快下来了。

        “臣认罪。”徐嘉式就着燕绥刚咬过的地方吃了剩下的果子,然后扯起燕绥衣袖擦了擦手,“可臣总觉得,陛下心里比这果子还酸。”

        燕绥心头一紧,与徐嘉式对视一瞬便兵荒马乱似地移开目光。

        难道他看得出?他想说什么?不,不要说出来,那太难堪了。燕绥明知自己的嫉妒与攀比毫无立场毫无资格,可就是不自觉去猜想在徐嘉式心里,燕绪到底比他重多少。

        或许根本没有可比性。燕绪智慧又仁慈,除了多病短寿,几乎是个完人。这样的相提并论,每想一次都是重新自取其辱。

        燕绥转身欲走,徐嘉式擒住他手腕,将他抵在桃花树下。

        手背新肉摩擦粗糙的树皮。

        摇落一树绯色。

        燕绥脸上烫得很,徐嘉式轻吹吹走落在他鼻尖上的一抹花瓣,凑上来。燕绥偏了偏头,听见他贴在耳边说:“陛下知道么,这桃树是仁宗当年亲手栽的。”

        燕绥快哭出来了,他是睹物思人么?为什么要说出来?

        “陛下,看着臣。”

        燕绥颤抖中有一丝茫然,迷蒙的眼睛望着徐嘉式。

        “仁宗和皇后少年结发感情甚笃,当年一家三口也算尽享天伦。陛下很羡慕,是么?想要自己的皇后,想要子嗣,是么?厌倦现在与臣朝夕相对的日子,是么?”

        燕绥不懂他的话。

        “听说,陛下在仁宗皇后牌位前站了许久,又是进香又是冥想,是想求子?还是,希望裴家人早日解除白头吟,彻底与臣一刀两断?来祭拜也邀郡主同行,是还惦记崔家千金么?”

        燕绥明白了,徐嘉式还是在敲打他这个傀儡不要妄想摆脱控制。

        燕绥为自己方才的心乱羞愧。

        “朕明白,你不会让朕与世家联姻得权,也不会让朕有子嗣影响永安王来日即位。朕有自知之明,不会耽误人家好姑娘。”

        “不耽误姑娘,好人家的儿郎就可耽误吗?陛下是不是想即刻把卫央从江州调回来?”

        “徐嘉式!你把朕当什么人!除了你还有谁敢对朕这么放肆!”

        “当然只有臣,当然只能是臣。”徐嘉式抬手擦过燕绥唇瓣,“陛下,此生不必想三宫六院儿孙绕膝了。臣既然欺君,那便要欺上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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