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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6


天空晴蓝,阳光明媚,虽然有些干冷,脚在鞋壳里凉冰冰的半天也暖不热,不过毕竟算得上冬日里一个少有的好天气。

        禹山西北角和干渠并行、直通邓县县城的公路口,一株磨盘粗细、主干扭曲成麻花状的古柏下,德贵老汉燃起火炉,火炉上坐着水壶,支起洗脸盆架,洗脸盆架上放着搪瓷盆,又摆好两把靠椅,再把脏得油渍麻花、黑得起明发亮的逼刀布挂在半人多高的树杈间,便开始正式“营业”了。

        古柏四周,蹲坐了二十来名晒着太阳、等着剃头的民工,大家自觉排队,按着顺序由德贵老汉在头上打理。

        “我的技术高,剃头不用刀!”德贵老汉正在忙碌间隙,四赖子便高腔大调的唱着走了过来;四赖子的身后,又一左一右的跟着驴娃和高二寸。

        驴娃和高二寸白:“不用刀用什么呀?”

        “你想,你猜!”四赖子摇头晃脑的说。

        驴娃和高二寸龇牙咧嘴半天方白:“想也想不出,猜又猜不到!”

        “你再想,你再猜!”

        “还是想不出,还是猜不到!”

        “我一根一根薅!”四赖子卖够了关子,方嬉笑说道,同时手舞足蹈、龇牙咧嘴做薅人头发状。

        “三个活宝!”古柏下面的人轰然大笑起来,有人压低声音说道;幸得这话没被四赖子和驴娃、高二寸听到,要不必然会有一场大闹。

        “来来来德贵大叔,先给我们仨剃!”刚好有人剃完头起身离开,四赖子立刻大喇喇的坐进椅内,手指自己和驴娃、高二寸说道。

        有人不愿意了,喊:“凭什么,我们大家都排队等半天了!”

        “凭什么?”四赖子黑眼珠一翻白眼珠一瞪道,“你想来文的还是武的?”

        “文的怎样,武的怎样?”

        “文的呢,就是我给你讲讲理由:我们仨今个要去陶岔街上相亲,所以不但得先给我们剃,而且还得给我们剃好;武的呢,就是咱们打一架,你一个人来我们三个人上,反正我们是没皮没脸的人,也不怕别人说我们以多欺少!”

        “得得得,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为剃个头打一架还真划不着,先给你们剃先给你们剃!”面对四赖子近乎无耻的无赖言行,不情愿的人也只好变情愿了。

        “这不就对了嘛。”四赖子得意的打个榧子道,“多谢了啊娃他二舅!”

        德贵老汉将刮刀在剃刀布上逼了逼,走过来道:“四赖子,真格要去相亲哪?”

        “可不嘛。”四赖子答完忽然黑眼珠一翻白眼珠一瞪,“咋,你不相信?”

        “我信,我信!”德贵老汉赶紧息事宁人的赔笑说道。

        ……

        早饭过后,德贵老汉便在这里忙得手脚不停,剃完一个又剃下一个,等到老咕嘎挑着水桶迤逦走来、太阳将近头顶时候,已经连续剃过二十多颗人头,自然包括驴娃、四赖子和高二寸在内了。

        “德贵老哥,生意兴隆呀!”老咕嘎远远的打着招呼。

        虽然老咕嘎和德贵老汉一个住河东村,一个住河西村,以前素不认识,但因近来在工地上同吃同住同劳动,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自然而然就十分的相熟了。

        “……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德贵老汉手持火钳转身捅着火炉,笑道,“我这是为人民服务,发扬革命的互帮互助精神;免费理发,哪能算得上生意,又怎谈得上兴隆哩。——你去挑水呀?”

        “可不。这工地蓄水池里引来的水,半桶黄泥半桶汁,烧茶浑浊,做饭碜牙,就是洗脸洗脚也都觉着黏糊。陶岔街上水井里的水,指挥部明令不准去挑;我只好到汤山那边的张岔村里挑,虽然来回走七八里路,可人家的水不但干净,而且也甜哪!”老咕嘎说道。

        “辛苦辛苦。怪不得这段时间大家不说‘喝黄水尿黄尿’了,原来都是你的功劳。”德贵老汉道,“要不趁着这阵没人,坐下来我给你也剃剃头?”

        老咕嘎摸摸头上毡帽,不好意思的说:“本来没想着要剃的,你这一说,头皮倒有些痒了,那就麻烦你给剃剃吧。可有一条,你看了我的头,不准笑话我!”

        “笑话你?我笑话你干啥?”德贵老汉诧异的说。

        老咕嘎没有答话,只走近几步,抬手轻轻的将毡帽推开一半。

        德贵老汉伸头看时,老咕嘎那露在毡帽外面的头皮呈着暗褐色,又是疤瘌又是皮癣,而且还有块块叫不上名来的斑秃,真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不觉笑道:“人吃五谷杂粮,就有百样病要生;唱戏的不是说过嘛,别看那皇帝光鲜,其实身上也生着三只御虱哩。你这是病,既然是病,我有什么理由笑话你呢?”

        “就为这,每次剃头时候都很难堪,心里直觉委屈了人家剃头匠;因为手艺再好的剃头匠,他在我头上也施展不出来呀!”老咕嘎脸上现出感激表情,“老哥,你不笑话我,愿意给我洗给我剃,真是多麻烦了!”

        “瞧你说到哪里去了。这人世间七十二行手艺,行行都是人做的。”德贵老汉笑着把水壶中的热水倒进搪瓷盆里,然后将搪瓷盆端放到洗脸盆架上,“我要不剃头,莫说这一箱家具放在那里闲得生锈,就是自己的手脚也不知道咋样摆布哩。给你和大家伙儿剃头,也算是给我自己解解闷吧!”

        “你要这样说,那我就安心了!”老咕嘎说完,搁好桶担,放心的坐进了靠椅内。

        德贵老汉张开剃头布系在老咕嘎胸前,先让老咕嘎脖颈前倾,鼻脸朝下,将头伸在搪瓷盆的上方,然后用热水打了胰子将其额头鬓角甚至耳根后面都细细的清洗一遍;洗到下巴时候,直搓得啧啧有声,把老咕嘎舒服得哼哼了起来。

        接下来,德贵老汉又用干毛巾擦了老咕嘎的脸脖,让其坐直身体,手握推子两支后柄一收一放,操纵推子收割机一般,从老咕嘎坑坑洼洼的后脑勺直至前顶门咯吱咯吱驶过,一缕头发便脱离头皮,晃晃悠悠飘落到了地上。

        剃完发,德贵老汉又让老咕嘎将后颈支放椅背,仰面朝天,拿剃刀为其刮脸;刀刃掠过面皮,发出窸窸窣窣声响;老咕嘎闭着眼睛,似乎都能清晰看到脸上的汗毛、下巴上的胡须被锋利剃刀一棵棵齐根切断的情景。

        刮完脸,德贵老汉又在双手手心涂了些许雪花膏,对准老咕嘎的两侧脸颊使劲揉搓,揉搓完毕,又开始轻按缓推老咕嘎的两个太阳穴,直把老咕嘎按推得浑身酥软,简直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德贵老哥,你手艺真好。”老咕嘎感叹的说,“这又揉又搓、又按又推的,把人日弄得真是舒服。就是女人伺候,那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德贵老汉笑道:“老弟呀,你也太容易满足了。这哪里有女人伺候着舒服啊!”

        “怎么,女人伺候着比这还要舒服?”老咕嘎不相信似的问。

        德贵老汉说:“唉,你不知道男人跟女人在一起,那是多舒服多美气的事。我当年娶的女人……那是真的好啊!”

        “德贵老哥,你……娶过女人?”老咕嘎诧异的问。

        德贵老汉骄傲一笑,道:“我说老弟,你真是隔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我难道就不能娶过女人吗?实话告诉你,我老德贵当年不但娶过女人,而且娶的还是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大家闺秀。你信不?”

        “我信我信,我当然相信。”老咕嘎迫不及待的说,“德贵老哥,你快说说,被女人伺候着是咋个舒服样哩!”

        德贵老汉停住手中动作,慢慢仰脸望向天空,脸上现出心醉神迷表情:“白天她跟你下地干活,陪你说话解闷;回家她给你烧火做饭,洗衣缝补;到了晚上,那可真是体贴啊,不管你怎样摆弄她都不说话,只猫儿一般温顺的配合着你,把你美得呀简直就像上了一趟天堂……”

        老咕嘎听得“咚”的咽了一口口水,脸上现出心驰神往表情,直到德贵老汉把头剃完都没再说话。

        “好了,完了。剃一次头,保你清爽半月!”德贵老汉解开老咕嘎胸前的剃头布,抖落干净后挂到树枝上,然后扯过一块干毛巾使劲拍打着老咕嘎胸前背后掉落的头发茬。

        老咕嘎待德贵老汉打理完毕,重新挑起桶担,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迟迟疑疑的小声问道:“德贵老哥,女人的事……真有你说的那样舒服?”

        “看你,都这年龄了,我骗你干嘛,有糖包还是有肉包给我吃呀?”德贵老汉说道。

        老咕嘎的脸上现出悲哀凄凉表情:“我都四十六了,黄土都埋到胸口窝了,至今还没摸过女人的手,也不知道那手是热的凉的,软的硬的。唉,瞎披了一张人皮啊……”

        “这人哪,凡事得讲究个缘法;说不定有个女人正在前头路上等着,你走着走着猛一张眼就遇上了哩!”德贵老汉一边收拾剃头家什一边絮絮娓娓的说。

        老咕嘎叹了口气,道:“我三十二岁那年,在我们村里的打麦场上,被人撺掇着花两颗鸡蛋钱请个算命的先生看了,说我三十三岁上婚姻要动;我就在三十三岁那年等啊盼啊,等盼得眼里出水,结果狗大的个女人也没遇上。唉,算命打卦,一肚子白话呀!”

        说完,慢慢的走了。

        德贵老汉拿干毛巾拍打了自己身上的头发茬,然后坐到古柏下面,划火柴点了袋烟一边小口抽着,一边默默注视着老咕嘎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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