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9
赵小棠站在工地东南角的一面高坡顶上，左手掐腰，右手将“公鸡号”举到嘴边，鼓起腮帮奋力猛吹：“滴——滴滴——，滴——滴滴——”
伴随着“公鸡号”嘹亮的乐音，原本分散各处或坐或躺稍作歇息的男女民工们纷纷提钎扛锤，集合一处，排好队列，然后快步走向各自的工作段位；叮叮当当，锤钎碰撞发出的脆响，咔咔嚓嚓，巨石皴裂发出的钝音，很快便再次充斥了整个工地。
梁巧巧手掌钢钎，依旧魂不守舍，满脸痴痴呆呆的表情；有两次梁栋抡锤砸下时候，梁巧巧钢钎忽然歪向一旁，要不是梁栋及时收手，铁锤差点儿就砸中了她的双手。
“掌好钎！”梁栋喝道。
梁巧巧回道：“掌得好着呢！”
“掌得好怎么会歪了？”
“我怎么知道它就歪了呢？”
“学会犟嘴了啊？”
“谁让你整天叫我花喜鹊、破收音机呢！”
面对梁巧巧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梁栋可真是豆腐掉进灰窝里，——吹不得打不得；想了想，为让梁巧巧彻底死心，梁栋只得索性把话挑明开来：“他不会再在那里出现了。你不要这样心不在焉好不好？你这样子，万一出了事故造成工伤可怎么办？”
“谁，你说谁不会再在那里出现了？”梁巧巧抬头，表情惊讶的望着哥哥。
梁栋叹了口气：“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梁巧巧满脸无辜的表情。
“小货郎，又叫彭贵真！”梁栋尽量放缓语气答道。
梁巧巧掩饰似的低下头，半天方才说道：“小货郎是扁的圆的，彭贵真是长的方的，我统统都不知道。不知道的人，干嘛管他出不出现哩！”
梁栋双目炯炯的望着梁巧巧，梁巧巧毫不心虚的回视着梁栋。
“那就好。三天前，我在禹山山顶的山楂树下狠狠的修理了那家伙一顿，他答应再也不往树枝上挂白毛巾了！”梁栋口气淡淡的继续说道。
梁巧巧这才明白哥哥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全部秘密，且修理过了小货郎，小货郎可能再也不敢约见自己了，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小货郎了，登时脸色煞白，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哭音叫道：“哥，你……”
梁栋高高抡起铁锤，喝道：“掌好钎！”
“哥，你怎能这样？”梁巧巧再叫。
梁栋道：“掌好钎！”
梁巧巧突然把钢钎“当”的往地上一顺，双手捂脸哭着跑开了。
梁栋望着梁巧巧的背影，重重的叹了口气……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梁巧巧始终踪影不见，梁栋只得自己抡锤砸着散碎石块。
下午上工时候，梁巧巧高扬着脸，看也不看梁栋一眼，径直穿过锤影翻飞、叮音不绝的民工阵列，走到二十米开外的莲花落跟前，道：“莲花落大叔，咱俩搭帮吧！”
莲花落因为身子骨单薄，八磅大锤抡不上三下五下就气喘吁吁，所以只能充当掌钎的角色；掌钎却又时常分心掌握不好，处处受人呵斥，末了只能和周月红搭帮结成一组。此刻听到梁巧巧提议，莲花落手握钢钎，迟疑的望望梁巧巧又望望周月红，道：“我、我……没力气抡锤呀！”
“你没力气，我有！”梁巧巧说完，不由分说便从周月红手中抢过铁锤，高高举过头顶。
莲花落面带难色的望着周月红，正要说话，梁巧巧已早断喝一声“掌好钎”，呼的抡锤砸下。
“叮——”锤脑结结实实的砸中钢钎顶盖，在火花飞溅的同时，发出了清脆乐音；接下来梁巧巧也不顾莲花落反应，只管一锤接着一锤紧二赶三的用力猛砸着。
梁巧巧一口气抡了二十多锤，直到把一块大石劈成七八瓣，这才气喘吁吁的左手拄锤右手擦汗，说道：“叔，你唱一曲给咱助助威吧！”
“好咧！”莲花落毫不推辞的扬声回答，然后略一皱眉思索，开口唱道：
古有巾帼英雄梁红玉，
眉勒红抹带，腰悬三尺剑，
金山擂鼓战敌寇，
留下美名代代传；
今有革命小将梁巧巧，
手提八磅锤，奋战在三山，
叮里哐当三五下，
一块大石完了蛋。
……
“叔，你唱得真好！”梁巧巧将铁锤靠在怀里，腾出双手来啪啪的鼓着巴掌，一面脆生生的娇笑着，一面目光既得意又带挑衅的望着手拄铁锤独站工地、已成孤家寡人的梁栋。
“掌好钎！”梁巧巧呼喝一声，再次抡锤砸下。
周月红站在一旁，默默注视梁巧巧和莲花落三五分钟，感觉两人抡锤掌钎还算默契，便穿过民工阵列走到梁栋跟前，语调平静的说：“咱俩搭帮吧！”
“好！”原本远远望着梁巧巧、脸上满是复杂表情的梁栋，语调平静的答道。
周月红并未立即捡拾钢钎，而是转头望了望东南方向的一座山头，东南方向山头的一株树后正躲着王九安；一连几天，王九安总要时不时的偷偷出现在那里，偷偷窥视着她。周月红在心里冷笑说道：“看吧看吧，这正是我想要你看到的场景！”……
工地两侧的山坡上，每隔半里多地就栽着一根木杆，木杆和木杆间有电线连接，每根木杆顶端又挂着一只大口径的喇叭；此刻所有的喇叭都在播放着同一首舒缓悦耳的歌曲：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
“掌好钎！”梁栋呸的一口唾沫吐在两手掌心间，然后对搓了搓，抡锤喝道。
周月红弯腰蹲身，以手掌钎，钎杆略微倾斜，钎尖正正对着一块大石的裂纹。
梁栋高举铁锤奋力砸下，“叮”的一响，火花四溅，余音袅袅不绝。
在民工们挥汗如雨的奋战中，喇叭里的歌曲旋律一转，变得雄壮激昂起来：
这是美丽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
……
民工们正为歌曲激励干得热火朝天时候，忽然喇叭里的歌声停了，先是“噗噗”两声吹气，似是有人在测试播音器效果的样子，接着便听得一个沙哑的男人声气喊道：
“广大民工同志请注意，广大民工同志请注意，经过两个多月的紧张筹备，邓县广播站驻陶岔引丹工地分站终于在今天开始播音了……”
梁栋猛然想起范晓荷曾经说过她被确定为播音员，要自己认真收听节目并多提宝贵意见的话，原本擎得高高的铁锤慢慢放下，举目望向左侧山坡木杆上的喇叭，做出专心倾听的样子。
周月红见状也手按钢钎直起身来，注目喇叭，侧耳倾听。
因是第一次播音，所以不但梁栋和周月红，工地上所有的民工们全都停止劳作，就连原本赌气的梁巧巧也不再赌气，大家或手拄铁锤，或蹲身仰头，如同突然间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动也不动，唯眼睛齐排排的盯着喇叭，耳朵齐排排的高高竖起，以期盼的心理等待着即将开始的节目。
在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的氛围中，喇叭里再次传出“噗噗”两声吹气，接着便是呲呲啦啦的声音，依稀还能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有人在小声咳嗽，有人在哗哗翻着纸页；大约两三分钟过后，一个女腔清了清嗓子，撇着拙劣的普通话念道：
“邓县人民广播站……”
不是范晓荷的声音，倒像是那个邵碧青的声音。梁栋心里“咯噔”一下，顿生疑问：难道范晓荷被确定为播音员的事情有变了？不会吧，范晓荷那天明明说得确凿无疑啊！
正在拧眉思索时候，工地上的民工们却哄然大笑起来。
原来因为太过紧张，邵碧青竟把“邓县人民广播站……”一开口念成了“邓站人民广播县……”
“哈哈，哈哈哈……”民工们有的扔下铁锤钢钎，笑得几乎滚地打跌；有的开始没听清楚，待向旁边的人打问明白了，也以手捧腹哈哈大笑起来，并且互相打趣说道：“听，邓站人民广播县……”
喇叭里的邵碧青似乎并未意识到所犯错误，只管继续撇着拙劣的普通话念道：“广大奋战在引丹工地一线的民工朋友们，我们陶岔工地分站今天正式开始为大家播音了。下面请听第一个节目《公社是棵常青藤》，——哎呀娃屙了，屙到广播室里了；小建老骆，快唤狗……”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人们听到先前的男人声气在喇叭里高声呼唤着：“狗娃——呜，狗娃——呜……”
一时间，喇叭里孩子的哭声、男人的叫唤声、女人的抱怨声、狗跑来后的呜呜声，连同呲呲啦啦的噪音声交织一起，乱作一团，更把工地上的人们笑得直不起腰来。
然而事情并未到此结束，喇叭里很快便又传出男人的声音：“擦屁股，快给娃擦屁股啊！”
“老娘现在是播音员，播音员知道不？从今往后，给娃擦屁股就该是你的事情了！”邵碧青不可一世的喝道，接着便惊叫一声，“啊呀，播音器的开关忘记关了……”
“咯噔”一响，两侧山坡木杆上的喇叭便再没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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